第九十六章 隐隐不安

作者:豆子FV 更新时间:2024/7/30 22:07:31 字数:4446

再说那猎人心有所思地离开了拉米亚的巢穴,靠着那攀岩的牛皮绳索原路返回悬崖脚下。

他牵过橄榄树上系着的骏马,将蛇蜕放在鞍上,骑马向着那坐落在东方的村庄奔去。

他在一片贫瘠的山峦上过夜。橘红的篝火照着那段灰白的蛇蜕,竟然像天上的银河一般闪闪发亮。萨德将脑袋枕在臂弯之间,遥望漆黑天幕上的繁星,脑海中却全是那名为慕夏的男孩的模样。他不禁感叹若是他的眼睛尚在,必然也和这天上的星子一样璀璨。

第二天天明他就启程上路,没多久便看到了远方村庄的袅袅炊烟。当萨德风尘仆仆地赶到时,村民们都欢喜地出来迎接他。

渔家女儿见他毫发无损地归来,上前扑进他怀里,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下。萨德看到她泪中带笑,询问一番才知道她父亲的病已经在昨日奇迹般好了。

萨德把那妖怪的蛇蜕拿出来给众人看,诉说他在洞穴里的奇遇,却唯独略过了有关那个盲眼男孩的部分。

村民们都感激他,邀请他在村中留宿。萨德盛情难却,便在这村镇上住了五天五夜,每日人们都拿最丰盛的宴席款待他的勇气可嘉。

最后一夜的时候,人们围聚在篝火前举行送别的晚宴。喝得微醺的萨德被渔夫的女儿牵过手,在鼓与歌中迈动步伐。

他们贴身在篝火前跳一曲舞。少女柔软的腰肢让萨德的脸颊莫名燥热,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绊住了他的思绪,悦动火光下的脸庞格外勾人心魄。年轻气盛的猎人不知不觉被迷住了双眼,仿佛透过凡间看到了美神的淑影。

殊不知渔家姑娘早已中意于他,自年迈的父亲病好后更是决心要以身相许。一舞毕了,她鼓起勇气害羞地取下无名指上那圈金线般的头发递给萨德,他愣了愣神,便毫不犹豫地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将它套在少女左手第三根手指上。

自那夜的订婚后没多久,四处游历二十载的猎人安顿下来,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凿石砍柴,忙于建筑新房。等那座令邻舍都羡艳不已的结实小屋造好后,萨德又用鲜花和灌木精心装饰门廊。

终于在一个良辰吉日的黄昏,人们高举由山楂树树枝扎成的火把,排成队列欢送出嫁的姑娘前往未来的夫家。那身着白衣的貌美新娘便按照婚俗,手捧三枚银币,将第一枚银币埋在十字路口,第二枚银币当作嫁妆送给新郎,第三枚银币供奉给诸神。萨德横抱着头盖面纱的新娘跨过门槛,在众人的见证与祝福下娶她为妻。

转眼间三个年头匆匆过隙,萨德在老丈人过世前从他手中接过那张沉淀了他毕生心血的渔网,狩猎季节过去便出海捕鱼,以此补贴家当。

只是每当他乘一叶小舟在大海上颠簸时,便想起当年洞窟中那个盲眼的黑发男孩,大拇指上的疤痕就会无端刺痛。

又是平凡的一日,艳阳在萨德结实的脊背上晒出盐渍,他健壮的胳膊就是最有力的船桨。

萨德今日出海,不辞辛苦多抓了一箩鲜鱼,只因妻子已有六个月身孕,馋那鲜美的鱼汤喝,他乐意多捕几尾给她滋补身体。

只是当萨德背着箩筐回到村上,初有青年模样的牧童见了他便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口中念叨他妻子的姓名,手指直指他的房舍。

萨德随即撂下箩筐心急火燎地奔过去拨开人群一看,只见妻子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额角乌青,鼻息微弱,长裙上血迹斑斑,刺痛了他的心脏。

众人说今日看见他妻子清晨出门去邻近的溪流浣洗衣裳,日上三竿也没有归来,再有村民觉得蹊跷去寻时,却看到她晕倒在山坡下不省人事,多半是失足跌落。

村中的老妪叹着气说:

“令妻从山坡上跌落,磕坏了脑袋,又伤了腹中孩子,怕是要看天地造化。”

萨德听了,红了眼眶。他在妻子床头守候了三个日月,却没有看到爱人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第四天凌晨,他下定决心终止这忐忑不安的等待,便请求邻舍好生照看妻子,他带足了行囊,背上牛皮绳索,带上鲸膏油灯,天不亮就骑马匆匆向西奔去。

众人都诧异地问他,在这要紧关头是要去哪里。

萨德只肯说:

“去见一位能救我妻子的故人。”

于是他一路不休不停地向西狂奔,累得马儿双膝都跪倒在地。萨德只好弃马步行,只身一人穿过滨海凶险的丛林,狼群闻到他的气味,都吓得不敢接近。他顶着正午的艳阳沿着海滩疾走,汗水没入脚下滚烫的沙地。终于在黄昏时分,萨德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座黑色的悬崖。

三年海水的侵蚀没有改变它的模样,峭壁依旧笔直得像一把穿透地心的剑刃。

萨德历尽艰险攀上那悬崖,又按照旧日的记忆找到十个洞穴中的一个,借着烛光一路向下,不知走了多久才听到流水的声响。

他站在那黑色的礁石旁,对着深不可测的漩涡一遍又一遍念那黑发男孩的真名:

“慕夏。”

当他念到第九遍的时候,汹涌的潮水突然宁静,一个黑发的盲眼少年浮出水面,现出原形。

“我的恩人萨德,我已听到你的呼唤,你有何请求,不妨说与我听。”

萨德惊讶于慕夏外貌的变化,却还是将妻子命悬一线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请求他能用魔法救回她一命。

谁知黑发少年面露难色:“我现在法力有限,不能像神明那般逆天改命,但你若是肯将一只眼睛献祭给我,我便能用它滴下的第一滴泪水让你的妻子再多活五年光景,不知你可愿意?”

萨德听了,心情沉痛,但一想到还能与爱妻再厮守五年岁月,还是回答:“我愿意,但我该如何将这只眼睛献给你?”

慕夏仿佛知晓他的坚定,从潮水间起身爬上他所站之处,墨绿的蛇身在黑色的礁石上留下蜿蜒的水迹。

他轻轻拿手掌覆在萨德的右眼上,口中念念有词。

萨德只觉得眼眶突然一空,钻心的疼痛后,一行血泪潸然而下,右眼失去光明。

慕夏倾身上前,伸出舌头在金发男人流血不止的眼眶上舔了舔,血便神奇地止住,伤口结了疤痕。

那颗拥有天空一般蔚蓝颜色瞳膜的眼珠被慕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像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

少年转过身去,将脸庞埋进掌心,催动古老的法术,再转过身时,盲眼的拉米亚子嗣从此不再囚禁于永恒的黑暗,百年来终于得以重见世间光景。

只是萨德献祭给他的这只眼睛浸染上了他的魔法,待他安上时,瞳膜的颜色转变成了深潭般的幽绿。

慕夏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一旁依旧沉浸在震惊中的萨德,嘴角弯起弧度。再度拥抱光明的欣喜让他流下一滴泪水,这泪水落在他掌心,变成了一颗闪耀动人的珍珠。

黑发少年将这颗珍珠递给萨德,说:

“你回去后将这珍珠磨成粉,掺在水里喂给你妻子喝,她不出多时便会痊愈。”

求得救妻之方的萨德不敢停歇,匆匆谢过他,自那黑色悬崖下来后便一路向东奔走,衣裳浸透了汗水,双脚都磨出血泡。

当他风尘仆仆地抵达时,村民都惊诧他失了一只眼睛,纷纷好奇地问询。

萨德闭口不答,只是赶紧拿那珍珠细细磨成粉,掺在水里喂给昏迷不醒的妻子喝。

黑发少年说得不假,不到一刻钟,他的妻子便醒来,脑袋上的伤口也奇迹般地痊愈。

萨德狂喜地吻了吻她的手背,问那日她是如何跌下山坡。

但妻子神态茫然,绞尽脑汁也回想不起那日的经历。

萨德没有再追究,只是让她好好休息,往后更加细心照料妻子。

三个月后,妻子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取名为曼尼。而初为人父的萨德由于失了一只眼睛,打猎和捕鱼都不如以往那么灵敏,便虚心向村民请教,改种庄稼。从此弓箭上蒙落了灰尘,渔网打了结。

转眼间,五个年头匆匆过隙,妻子生命的膏烛果然燃到了尽头,含笑着在他怀中过世。萨德心中苦涩,厚葬了她,自此独自一人抚养儿子。

只是老天注定要施以磨难。第六个年头的时候,全村镇农田里的庄稼都染上了奇异的灾病,大片萎去,农民们颗粒无收。

村中但凡人丁兴旺的家族都担不起这天灾,陆陆续续有人饿死。萨德因为只需积攒父子二人的口粮,暂且度过最艰难的时光。但为了填饱肚皮,他只能重拾老本行,拂去弓上的灰尘,整理打结的渔网。

只是当萨德再度张弓搭箭时,却发现能捕到的猎物越来越少,他踏过贫瘠的平原却只看到动物的森森骨架。

当萨德下海捕鱼时,鱼儿也都变得狡诈,不食他的诱饵,发黑的海藻与断裂的珊瑚成了渔网的常客。

萨德只好悻悻而归,他看到曾经繁荣的村庄如今笼罩在死亡的阴霾中,自己年仅六岁的儿子缠着他的手臂哭喊饥饿。

萨德的目光落在床头妻子的遗物上,那盏鲸膏油灯让多年前的经历又萦绕在他的脑海。萨德终于下定决心,再去寻一次那黑潮之中的故人。

第二日天明,他将最后的粮食都留给了儿子,拜托邻舍照顾,自己就只带上了一壶清泉,向西徒步走去。

那匹跟随了他多年的老马如今不再陪伴他,只因饥荒让萨德眼含泪水地割开它的喉咙。

于是萨德又一次只身一人穿过那滨海凶险的丛林,有几只年轻的狼闻到他的气味,蠢蠢欲动地想要接近。萨德便高举利斧,绷紧浑身的肌肉与它们对峙。但一声凄厉的狼嚎划破了远方的天空,那几匹饿狼便化作灰色的闪电悻悻遁走。

萨德在绚烂的火烧云下沿着海滩疾走,渴了就喝些壶中的清泉解渴。终于在傍晚时分,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座黑色的悬崖。

六年海水的侵蚀没有改变它的模样,峭壁依旧笔直得像一把穿透地心的剑刃。

萨德将油灯系在腰间照明,沿着陡峭的山峰开始攀爬,饥饿让他的四肢疲软无力,昏暗的光线让他几次险些坠下悬崖。

好不容易登顶,萨德忍不住眺望辽阔的大海,月亮像镶在夜之女神裙摆上的明珠一样闪闪发亮,在漆黑的海面上撒下一道笔直的辉光,将自身的倒影揉碎进躁动不安的潮水里。

萨德的心中不知怎么升腾起一丝惆怅,待他平稳了心境,便按照旧日的记忆找到十个洞穴中的一个,借着烛光一路向下,不知走了多久才听到流水的声响。

他站在那黑色的礁石旁,对着深不可测的漩涡一遍又一遍念那黑发少年的真名:

“慕夏。”

当他念到第九遍的时候,汹涌的潮水突然宁静,一个黑发的独眼青年浮出水面,现出原形。

“我的恩人萨德,我已听到你的呼唤,你有何请求,不妨说与我听。”

六年的岁月在金发猎人的皮肤上留下刻痕,身为人父的责任磨去了他曾经锋锐的棱角,成熟稳重是他如今的基石。

慕夏的脸庞则彻底摆脱了稚气,五官越发棱角分明,一缕湿润的黑发垂落在他颈间,幽绿的右眼比星光还璀璨动人。很显然,拉米亚的子嗣比他的母亲更加强大,他的蛇身如今需要半个洞窟才能盘踞得下。

萨德对慕夏外貌和体格的变化已不再如上次那般惊讶,便开门见山地向他描述村镇中庄稼染上的怪病和夺人性命的饥荒,请他帮忙想想办法。

只是慕夏听了,抿了抿薄唇,为难地道:“恩人萨德,我的法力虽有长进,却不能逆转天灾。除非你愿意将另一只眼睛也献祭给我,我便能用它滴下的第一滴泪水,治愈这祸害庄稼的疾病。”

萨德听了,难得犹豫起来,他如今只剩下一只眼睛,若是献祭了它,失明的他该如何返程?以后如何照顾自己年幼的儿子,灌溉农田,打理渔网?

“恩人,我知道你的顾忌,但除此之外,我别无方法。”慕夏叹息着,但语调很快一转,“但请勿需忧虑,我有一只炼化的乌鸦,能与你心灵相通。当它停在你肩头时,便是你的双眼,能助你看见这眼前的景象。当它展翅翱翔时,便是你的双耳,能助你洞悉这世间的一切。”

于是慕夏念动咒语召唤乌鸦,猛禽煽动翅膀停在他的肩膀上。萨德定睛一看,讶异地发现那乌鸦的爪子只剩下一只,双眼则被挖去,镶上了黑色的不知名宝石。

这可不就是多年前那只被他割了喉咙,丢在洞穴门口的乌鸦?

萨德没有再多问,只是这本该死去之物让他隐隐不安,禁忌的魔法让凡人脊背发凉。但想起儿子眼角的泪水和人们脸上的绝望,萨德深知这是唯一的办法。

于是像六年前那样,慕夏又一次轻轻拿手掌覆在萨德的眼眸上,口中念念有词。

熟悉的疼痛席卷而来,萨德的舌尖品尝到血的腥甜,他的视野则坠入永恒的黑夜。只是这黑夜并没有持续多久,奥妙的妖术就点燃了柴薪,他便借着肩头乌鸦的双眸重睹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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