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萨德为此感到奇异不已时,慕夏倾身上前,伸出舌头在金发男人流血不止的眼眶上舔了舔,血便神奇地止住,伤口结了疤痕。
他的左眼被慕夏小心翼翼地捧在掌间,仿佛比一切奇珍异宝还要名贵。拉米亚的子嗣背过身去,念动古老的咒语,另一半的世界就此悄然落下面纱。
慕夏深吸一口气,蛇身因喜悦而搅动起波涛。一滴眼泪从青年的幽绿左眼落下,他随手变出小瓶子接住了它,对尚沉浸在讶然中的金发男人说:
“你将它投入村旁的小溪,再用那溪水灌溉农田,古怪的灾病就会治愈。”
萨德接过那个小瓶,将其妥善放好便匆匆告辞离去。
拉米亚的子嗣默默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底的情绪随自己一起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潮。
……
再说借着肩头乌鸦的双眸,萨德的视野比凡人更宽广。他因此避开了难走的歧路,得以一路顺风地赶回村庄。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有心思迎接他,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每户家门。
萨德撑着因饥饿而发软的身躯,赶忙将那小瓶里的液体投入井里,又大声招呼人们拿这井水浇灌农田。有些心怀绝望的人只当他是饿疯了,说些胡言乱语,但几个心细的村民看到他失明的双目,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赶紧过来帮忙。
原来自那次萨德之妻从昏迷中奇迹苏醒之后,这村落里便流传起了闲言碎语,说这位外来的勇士与一位居住在黑色悬崖上的魔鬼做了不为人知的交易。人们虽有些忌惮他,但看萨德所求乃良善之事,便闭口不再多问。
说来不可思议,那打捞上来的井水一灌溉进农田,无精打采的作物立刻恢复了生机,甚至比以往结出更多收成,久违的笑容也重回了人们脸上。
人心惶惶的灾荒终于过去,萨德再度被捧为村落里的英雄与救星。人们起先感激他的舍己为人,拿酒宴款待他,却又不敢细想这奇迹背后的故事。渐渐地,不少村民开始顾忌那只终日伴随他的独脚乌鸦,还有萨德作为盲人,却能毫无障碍地走路,与常人别无他样。一日复一日,流言蜚语比野草蹿得还快,但萨德从来不置可否。
一晃十年过去,萨德的儿子曼尼也长大成一个健朗的青年,但年少气盛的他忍受不了街坊这些年对他们家的指指点点,内心又憎恨父亲能依旧看见东西这件事,的确如他们所说的那般怪异。于是在一次与父亲激烈争吵后的深夜,他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书信,告诉萨德做一位游历四方的猎人是他从小的梦想。
失去唯一亲人的萨德在第二天早上呼唤乌鸦去方圆的土地上寻找自己的儿子,但直到黄昏也一无所获。
那只常年伴随萨德寸不离身的乌鸦实在飞不动了,停在村门口的一棵橄榄树上休息。然而,一支不知道哪里蹿出来的银箭立马逮准时机穿透了它的心脏。
无法安息的独脚鸟落到尘埃里彻底死去了,眼眶里的两颗黑色宝石被人挖出来卖了一大笔钱。萨德攥着书信跌落在地,流不出一滴眼泪,从此也成了真的盲人。
唯有长大了的牧童同情他,经常偷偷捎些食物给这位终日住在小屋的盲眼男人。萨德才得以活下去。
谁知就在儿子曼尼离家出走的那个秋天,突如其来的战争却席卷了利比亚国的疆土。萨德从放牧人的叙述中得知,原来是临国的国王近来迷上了一位美丽不可方物的异域女子,为她心神痴狂。那柔若媚骨的女人在他耳畔细语,说想在海边建一座高塔,她便能在他心爱的君王怀里一览大海的风光。昏庸的国王被他的情感冲昏了头脑,于是撕碎和平的契约,举兵进攻利比亚的疆土。
利比亚的君王亦不肯屈服,下令大肆征兵,所有健壮的男人都要去充军。于是武装森严的士兵冲进他们的村落,强盗般地带走所有男丁,如果有敢违抗的就当众施以绞刑。萨德因为双目失明,反倒躲过一劫,从长长的名册上被划去姓名。
那同情他的放牧人也被带走,村中整日充盈着妻子与母亲们的恸哭。萨德只好振作起来,靠卖战场上捡来的东西过营生。好在多年前老妪送给他的一把铁木拐杖他还留着,他便用它辨别方向。
萨德虽然看不见,却能听见战壕里伤兵的哭喊,能闻见硝烟与浓厚的血腥气。
这场漫长的战争以邻国的胜利告终,利比亚的旗帜在风雨飘零中被敌人的铁蹄踩在脚下。他们的新国王在海边建起了塔楼,连妇女都被抓走充当苦力。但没人稀罕一个盲眼的老猎人,萨德因此得以留在他的屋檐之下。那些服劳役的妻子们临走前跪着求他照顾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萨德沉默着把她们从地上一一扶起,却没有拒绝她们的恳求。
那些可怜的孩童晚上聚集在他的炉火前取暖,萨德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编成故事讲给他们听。久而久之,孩子们都爱听他口中的传奇,那些奇幻的经历与事迹仿佛如一剂良药,让他们暂时忘记了失去父母的悲伤。
又是一个风暴之夜。熄灯后,萨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滂沱的雨点有多急,他的大拇指就刺痛得有多厉害。多年来的经历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一瞬间竟然像水滴般透彻,所有的疑问最终汇聚向同一个地方,犹如溪流奔向海洋。于是金发男人汗流浃背地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兜帽,拿好铁木拐杖,腰系利斧,义无反顾地投入屋外的雷雨之中。
他一路顶着狂风走着,笔直向那黑色悬崖的方向前进,对路途中的任何险难熟视无睹。但那些挡住他道路的树木还未来得及阻拦他,就被雷电劈开了,那些埋伏在丛林里的恶狼还未来得及撕咬他,就口吐鲜血而死。凡人不能理解的力量为他清扫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前路。不知走了多久,萨德终于听到了汹涌的波涛声,那几欲撕裂礁石的海浪像极了黑潮的狂啸。
如果萨德还能看见的话,他便会发现大海已经被染成了漆黑的颜色,那峭壁笔直得像一把穿透地心的剑刃的黑色悬崖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黑色的高塔,在闪电的倒映下身影绰绰,阴森可怕。
没有新王的士兵上前阻止他,因为那些士兵早已化作了森森白骨,连同他们愚蠢的君王下场一样。
无人掌管的大门向他敞开,迎接着这位等待已久的客人。
萨德踏过千百级结实的台阶,当狂风呼啸在他耳畔时,他知道自己已站在了塔楼的最高处。
“慕夏!”
萨德咆哮着那位故人的真名,一遍又一遍。躁动不安的黑色大海用浪潮回应着他。当他声嘶力竭地喊到第九遍的时候,汹涌的潮水突然变得奇迹般宁静。萨德便知道,是他来了。
“我的恩人萨德,我已听到你的呼唤,你有何请求,不妨说与我听。”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萨德看不见慕夏,但知道这是他的声音。
“拉米亚之子,这是我的最后一个请求,请你仔细聆听——我不求你逆天改命,不求你逆转天灾,我只请求你能收起那虚伪的面孔,丢下你的诡辩,不再用话语欺瞒,告诉我所有真相。”
“我的恩人萨德,你的心愿我已明了,但我有个友好的提醒,真相并非凡人所能承受。”慕夏的语气里带笑,“你的灵魂可能会被沉重的事实压垮,因此我要拿走它。凡事有施才有得,这便是我索要的代价。”
萨德笑了,道:“待你告诉我所有的真相,我便献上我的灵魂。这是我的决定,任何言语都不能再动摇它。”
长久的沉默后,萨德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慕夏的回答。
“好,你的诺言我已记下。”
于是金发男人向那漆黑的虚空发问:
“我妻子跌倒昏迷在山坡下,可是你的作为?”
“我化作一条小蛇潜伏在草丛,那可怜的女人受到惊吓便从山坡滚落。”
“村里庄稼染上的奇异灾病,可是你的作为?”
“我将牙尖上的毒液滴入水井,凡是被井水灌溉的农田都会颗粒无收。”
“掀起利比亚与邻国的战争,可是你的作为?”
“我变身的异域美女倾国倾城,没有一个男人不会被她骗得鬼迷心窍。”
萨德攥紧了拳头,怒吼道:“我当年在洞窟中救你一命,你为何反而恩将仇报?”
慕夏丝毫不被他的怒意动摇:“我的恩人萨德,你此时的愤怒源自我的作为,但我的作为源自我的欲望。你炙热的身躯让我渴求,正直的品格让我自惭形秽。你献给我的凡人之血解除了诅咒,却将我的真名烙在你的灵魂上,缔结了永世的羁绊。但你我是硬币的两面,白天与黑夜,所以欺骗与毁灭是唯一能将你引向我的通道。我无需你理解我的作为,我的爱又怎能以凡人的想象丈量。”
萨德被慕夏的话语震得浑身发颤,他捂住剧痛不断的拇指,半晌才吼道:“爱?你怎敢说爱我?你口中的爱是如此扭曲和肮脏!多少生灵为你的私心而陪葬?”
“再肮脏也不及人心。你如神明般爱着世人,但世人又是如何待你?”慕夏平静地说道,“我虽害了你的妻子,但你和儿子得以省下口粮熬过饥荒。我虽骗走你的双眼,但又给予你更远大的视野。我虽掀起一场战争,但你因失明免于残酷兵役,恶毒的村民们也受到了应有的报应。萨德,我不指望你理解,但我的爱与毁灭从来都是平行的织线。”
萨德在风雨中咳出一口鲜血,跪倒在泥泞中,拇指攥得苍白。他直到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密密麻麻的织线早已缠绕了自己的心脏,像一张难以挣脱的天罗地网。
任何的对峙已经变得无力,慕夏那条银舌头吐出来的话语有如真理。但萨德不愿服输,他的骨子里流淌着倔强。他在心中不甘地念想,爱的概念岂能等同于绝望?
“我的恩人萨德,我已告诉你一切真相,你是否该履行先前诺言,将你的灵魂双手奉上。”
金发男人在沉默中起身,借着铁木拐杖的指引费力地站上了塔楼的外墙,现在他只要迈出一小步,就会立刻跌进大海里摔得粉身碎骨。
“你在做什么?”从慕夏的声音里不难听出他的疑惑。
“拉米亚之子,你错了。谁说爱只能伴随着毁灭。有毁灭就会有重生,有重生就会有希望。迷途的人需要指引,哪怕是再破碎的灵魂都值得被拯救,这就是让我支撑到今天的信仰。”萨德微微一笑,身形晃了晃,像一滴雨水坠向黑色的海潮。
他决定放手一搏。
萨德的眼前只有永恒的黑暗,但他却能听到一声惊呼,然后有一个人抱住了他,施法减缓他的坠落。毫无疑问这个怀抱的主人就是慕夏。而就在此时,萨德突然伸出手臂用力回抱着对方,将自己的灵魂贴上另一颗灵魂,在他耳畔喃喃细语着:
“迷途的孩子,被痛苦狩猎的施爱者,我愿兑现我的诺言,将这颗赤诚之心献上。”
慕夏被萨德炙热的灵魂烫得发出骇人的尖叫,他扭动身体试图挣脱他有力的怀抱,但萨德无论如何都不放手,反而用臂弯将他箍得更紧,仿佛要把慕夏嵌入自己的血脉。黑发青年在泪水与疼痛中现出原形,蛇身在海面翻腾起滔天巨浪,叫嚣着要把世间万物都撕碎。
这便是传闻中的最后一幕——金发猎人拥抱着拉米亚之子,像一道执着的流星,共同坠入无底的黑潮。在最后他们一齐消失的地方,海底翻腾起巨大的黑色漩涡,至今没有一个人能用语言描述那能绞碎一切的波涛是什么模样。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恐怖的风暴逐渐平息,当黎明的第一丝曙光拨开厚重的乌云洒上砖墙时,黑色的塔楼轰然倒塌。幸存的人们从大地上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望向平静的蔚蓝海面,眼角都挂着劫后余生的泪水。
他们此后在那座断塔之下修建了一个石碑,告诫子孙后代,有位英雄在此长眠。这传奇的事迹也流传下来,变成了吟游诗人口中的歌谣。各位聆听这故事的过客,且把它当作一段弦音,若能让您凝神思品,乃是鄙人的荣幸。
吟游诗人话毕,收了琴,从篝火前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便背上行囊骑着马继续前行了,他的故事必将在这片土地的其他地方传唱。唯有那些围坐在橘红火堆前的人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似乎仍在回味这个难忘的故事。
这时有个调皮的孩童指向那个男人背影消失的方向,喃喃说了些什么,这才有大人突然想起来,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本该属于眼睛的地方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