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渡鸦

作者:豆子FV 更新时间:2024/7/31 22:11:40 字数:5251

一阵骚动刺破了小镇沉沉的夜色。

从巷弄深处传来一阵铁甲相互碰撞的沉重声响,马蹄和步兵们厚重的靴子重重地落在石子铺就的道路上,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摩擦声。莱菲布勒小镇的房屋中有一盏盏灯亮起来,尚未入睡的居民们忍不住从窗口往外看去,试图弄清楚是什么在夜里发出了这样嘈杂的声音。

于是,这些睡眼惺忪的居民就看见一位位纵马的骑士和小跑着的士兵从巷弄之间飞一般穿过,他们都穿着威风凛凛的黑甲,骑士的斗篷和士兵手中的旗帜上装饰着同样的徽记:黑色底色上绣着金角鹿,鹿健美的头颅两侧环绕着舒展的柏树枝条。

——那是属于现在的北境公爵,霜林城主人,塞萨尔·伊奥凯拉的徽记。

和北境任何一个城镇的居民一样,莱菲布勒小镇的人们当然听说过这位公爵的赫赫威名:历史悠久的伊奥凯拉家族历代镇守北境,北境广袤的冻土几乎已经成为伊奥凯拉家族的“国中之国”;而塞萨尔·伊奥凯拉本人则是一位异常果敢而手段强硬的贵族,据说他在不到岁时就解决了“掌灯者”在王都作乱的邪教事件,因此深受先王信任。

在那次事件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这位北境公爵继续残酷又高效地把无数信仰黑夜女神的邪教徒烧死在火刑柱上,那些依然坚持黑夜信仰的人诅咒他是诞生自烈焰的魔鬼,而荒原女神教会的那些神甫则尊敬地将他称之为“女神之箭”。

总之,如果你在夜幕中看见了北境公爵的旗帜,八成意味着他此时此刻正赶往某个地方剿灭邪教徒,也意味着,你生活的镇子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将处于腥风血雨之中:有无数人被审判,有无数人忽然失踪,还有无数被邪教徒献祭的人变成形容可怖的尸体被送回家。

从窗户里往外窥探的人们显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于是无数扇窗户又被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那些马匹和士兵掠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扉,冲入到黑暗里去。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低垂的浓云在天幕之下呈现出一种浓郁的灰黑色,有一群渡鸦不断在莱菲布勒小镇的天穹之下盘旋,不断发出一声声粗粝的嘶叫。这些黑色的大鸟注视着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士向小镇边缘的某个地点赶去,他们手中的火把汇聚成一条光辉闪耀的河流。

士兵们停在了小镇的边缘,天幕上的浓云之后仍未露出一颗星星,每个人的面孔都被手中的火把镀上了一层令人心烦意乱的橙红色光泽,铁甲的边缘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栋阴森森的建筑物:一座拥有高耸的塔楼和飞扶壁的修道院,这栋建筑物已经被废弃多时,整体呈现出一种破败的苍白色,飞扶壁在夜色中就好像是某种巨大怪物的肋骨。

修道院的门口已经守着些人,他们是本地的治安官和由镇民组成的夜间巡逻队成员——他们在巡逻的时候发现这座废弃修道院里的情况不对,恰巧北境公爵和他的卫队要前往王都,今晚在镇子里落脚;所以这些被吓破胆的本地人马不停蹄地把他们在修道院里的所见所闻报告了在此落脚的士兵们,显然此地的每一个镇民都相信,对付那些信仰黑夜女神的邪教徒,没有人比北境公爵更有经验了。

而公爵本人此时此刻正被他的骑士们簇拥在队伍的中间,他在治安官和巡逻队员的殷切注视之下翻身下马,黑色的绣着金角鹿纹章的披风在翻卷之间露出了血一般暗红的内里。

他伸手摘下了沉重的头盔,露出了藏在金属之后的阴鸷面孔:北境公爵看上去大概在四十岁左右,黑发,有着一双残酷的冷蓝色的眼睛;他的眉头仿佛时常紧皱着,这让他的眉宇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浅浅的皱纹——这道皱纹、他轮廓过于锐利的五官和仿佛永远因为不满而微微下压着的眉头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望之生畏的威严气场。

而当他向着修道院走去的时候,那位治安官也向他的方向迈了一步,开口的时候并没能成功地压住声音里哆嗦的那部分:“大人,给您传信的人说的那个祭坛就在里面,我们发现的时候……”

公爵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没有人活下来?”

“是的,”治安官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更加哆嗦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其中有几个人正在长出——长出——”

他的语尾变成一声干呕而倒抽冷气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声音,而公爵显然觉得自己已经并没有再听下去了。他挥了一下手,穿黑甲的队伍里就出列了两个手持盾牌的士兵,他们两个率先走到了教堂的大门之前,一手持剑、一手持盾,显然做好了从这座建筑物里冲出任何东西的准备。

然后,其中一名士兵猛地用脚踹开了已经腐朽不堪的大门。

大门并没有打开,门的某处发出一种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响,整扇门整个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石头地面上,在激起一层腾升的尘土的同时,一股热乎乎的、混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的风从门里扑面而来。

随着那扇门倒地的巨响,一群黑色的鸟从城镇的屋顶之间被惊起又落下,刺耳的叫声在这样的夜晚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站在公爵身边的治安官哆嗦了一下,公爵也向着黑鸟飞起的方向随意看了一眼,然后他向领头的士兵使了个眼色,这些穿黑甲的士兵就举高火把,小心翼翼地进入了不断飘出古怪气味的修道院。

北境公爵本人就跟在打头的那几个士兵后面,治安官就算是再不愿意,也只能双腿打颤地跟在公爵的身后。

他们一迈进室内,就感觉血腥味已经浓到一种令人头疼的地步。治安官还没走两步,就踩在地上某种滑腻的东西上面,脚下踉跄了一下。他小心地压低火把,低头看了一眼:他刚刚踩在一片不知道从人身上的某个部位上割下来的碎肉上,这也就罢了,但这片碎肉上突兀地长出一只浑浊的黄色眼睛。

而治安官刚才很不巧地踩爆了那只眼睛,现在正有一坨黏糊糊的东西从他鞋底下面被挤出来。

他真情实感地哆嗦了一下,不敢再往下看了。

这个时候,北境公爵的士兵们已经深入到修道院的中心了,火光照亮了原本处于黑暗之中的区域——和北境的大部分宗教建筑一样,这座修道院曾是属于荒原女神的。从修道院墙壁上剥落的壁画上面依然能看见荒原女神的形象:那是一位下半身是麋鹿的女性,她手持一根荆棘长杖、背负弓箭;健美的女性肩膀上有三个头颅,其中一个是面若冰霜的女性的头,另外两个则分别是狼和雄鹰的头颅。

这幅壁画早已随着修道院的废弃而严重剥落,现在,已经褪色的画面上又覆盖上了一层血色:有人用血在原本的壁画上涂了一个狰狞的图案,代表奥秘的“禁忌之眼”符号、代表死亡“冥府之泉”符号和代表黑夜的螺旋形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交叠在一起,这个符号已经被画在墙上一段时间,血液已经呈现出一种黑褐色。

“黑夜女神的圣徽,”站在公爵身旁的一位骑士说道,“恐怕已经画上去很多个小时了——这应该是邪教徒们进入这个修道院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把这里布置成一个黑夜女神的祭坛。”

这显而易见是个黑夜女神祭坛,除了女神的圣徽之外,士兵们还在血泊中找到了两把镶嵌着黑曜石的银刃刀,这东西一般被邪教徒们用在献祭仪式上。其实很多教派都会在仪式上用到刀子,但是一般的合法教派只会把刀子拿在手里比划几下,只有黑夜女神的信徒们会用这些刀子去割断祭品的喉咙。

祭品们就躺在那个用血画的圣徽的正前方,大理石镶嵌画地板的中央。这些祭品是人——他们曾经是人,但是他们现在四肢扭曲地纠缠在一起,在火光的照耀下就只是不辨形状的、白白的一团肉。

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在于,这些祭品的皮肤上已经生长出些奇形怪状的组织来:如同发育不全的翅膀一般的东西从这些祭品扭曲的关节处生长出来,滑腻地包在一团湿哒哒的粘膜之中,其中不少人的皮肤上生出一团一团的隆起,或大或小的、浑浊的黄色眼球像是熟透的果子一样挤在一起,每一只眼睛都有羊一样的橫瞳。

那些士兵注视着躺在地上的这些祭品,一个个沉默不语,而公爵则走上前,跟没事人一样拔出配剑,开始像熟练地用剑尖翻弄这些死人,好像对刺鼻的血腥味和它们狰狞的长相全都浑不在意似的。躺在地上的尸体总共有六七具,个个都发生了可怕的变异,剑尖戳进去翻动的时候发出了令人作呕的咕叽咕叽的声音。

“大人,”治安官努力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战战兢兢地问道,“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治安官管理这个小镇几十年,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邪教献祭了。但是他之前在见过一群邪教徒手拉手念咒语啊、杀死小动物然后给它们放血啊之类的小场面,现在躺在他面前的东西还是有点超乎他的想象了……一场仪式怎么会把人变成怪物呢?

北境公爵已经很有耐心地翻完了那堆交叠在一起的躯体,他的眉头好像皱得更紧了,整个人显得愈加阴沉下来。然后他简单地说:“……黑夜女神回应教徒的祈祷了。”

治安官发出一声疑惑的“啊?”,然后自己感觉都被自己蠢到了。

公爵本人当然不会屈尊给他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倒是跟在公爵身边的那个年轻骑士热心地开口了:“实际上黑夜女神很少回应信徒的祈祷……但是这次情况很特殊,应该是邪教徒在完成献祭的那一刻,黑夜女神给予了教徒一个‘神启’,祂的力量藉由话语灌注到这座建筑物中,于是建筑物里所有垂死的祭品都发生了异变。简单的说,这个邪神只是对着祂的信徒说了一句话,在场的生物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的声音还没有落下,就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了。藏在尸堆最下方的一具躯体竟然还是活着的,那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个人了——发出了一声嘶哑的、诡异的叫声,从挤压着它的那些白色肉体之间挣扎出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向着离它最近的活物扑了过去。

手里正拎着剑的公爵恰好就是它的目标。

治安官没忍住也跟着发出一声尖叫,这不能怪他,任谁第一次看见那玩意都会忍不住尖叫的:那东西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就好像长了一身包满脓水的瘤子,惨白的瞬膜偶尔落下一瞬,遮住暴突出来的浑浊黄色眼球。它的皮肤在不断地突起,如同这些死白色的皮肤是正冒着泡的沼泽,下头有什么东西方法正要挣扎着涌出来——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它的皮肤下钻出来,撑破了这片被拉伸到透明的皮肤,连带着爆出一团气味令人作呕的黑色汁液。一只货真价实地、比人脸还大的爪子正从这玩意肩膀的皮肤处奋力往外钻;而它身上还有无数处类似的突起,眼看也会爬出与之相似的东西。

这一刻发生了很多事,治安官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左脚绊右脚地摔在地上,倒进了一滴血泊、还有地板上散落的肠子和碎肉之间。而附近的骑士们拔出长剑,室内响起一连串利刃脱壳的清脆声响;同一时间,塞萨尔·伊奥凯拉公爵则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剑,银光一闪,利刃铮的一声钉穿了那个挣扎着要扑上来的东西的头颅,把它深深地钉在了地板上。

那个怪东西像是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身上的黑色爪子抽搐着,从伤口里飞溅出来的黑色液体溅了公爵一身。治安官胆战心惊地看见北境公爵身上的黑色铠甲发出了一阵被腐蚀的嘶嘶轻响,一股刺鼻的白烟从接触到液体的金属上升起来。

这个时候治安官终于爬起来了,他半个身子都被地上流淌的鲜血浸透了,看上去十分狼狈。他嗫嚅着说道:“大人……”

公爵又一次无视了治安官,他转向身边的那个年轻骑士,吩咐道:“安托万,你带队去周围巡视一下,看看能不能发现撤退的邪教徒的踪迹。”

于是年轻的骑士利落地退开了,不过他显然也不抱什么希望:那帮黑夜女神信徒从来都跑得比谁都快,当人们发现一个举行完邪教献祭的祭坛之后,基本上就意味着这些教徒已经不在镇子里了。

然后公爵转向治安官,说:“我接下来要前往王都,无法在此地久留,不过我会留下一队士兵继续调查这件事。”

治安官不住地点头,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哆嗦的,他赶忙说:“您愿意分神关注这件事,我们已经很荣幸了……”

而这位北境公爵显然不会把这种恭维放在心上,这些话他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遍了。治安官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大人物走过去与在修道院里搜索的士兵们低声交谈,依然紧皱着眉头,就仿佛为现在的某种进展而感到不满似的。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士兵疾步走到公爵面前,面色奇异地苍白。他伸出手去,被他握在手里的东西就全然沐浴在了火光之中——那是一根长长的、微微泛着一点暗蓝色光泽的黑色羽毛,应该是从某种鸟类的翅膀上掉下来的。

“大人,”这个士兵说道,“我在修道院的角落里发现了这个,就落在血泊里面,应该是献祭发生之后才掉上去的。这——”

“是‘渡鸦’。”公爵肃穆又沉着地回答道。治安官困惑地听着他说出口的字眼,直觉告诉他,这位大人物所指的并不仅仅是一只鸟。

与此同时,窗外浓稠的夜色之中依然一阵阵传来那些体型庞大的黑鸟的叫声,如同一连串嘶哑而冷漠的挽歌。

一队北境公爵的士兵骑着们穿过街巷,很快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黑夜之中;他们将在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里搜遍整个小镇所有的角落,不抱希望地寻找有可能还留在这里的邪教徒残余——不过,就算是他们的领主本人也不寄希望他们能如此幸运地找到那些神出鬼没的家伙。

在同一时间,修道院后方不远处一棵落满渡鸦的枯树上,群鸟振翅飞起,又盘旋着在灌木丛之间降落。

那些黑色的鸟如同墨点滴落回墨水瓶一样融入进枯树下的那片黑暗的影子中,于是鸟儿消失了,几秒钟之后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从阴影之间走出来,站在长满枯草的山坡上,静静地看着修道院的方向。

此人戴着严严实实拉到眉弓的兜帽,兜帽的最前端有一片银制的装饰物,就好像鸟类亮晶晶的尖嘴。他的兜帽下充塞着阴影:黑色的影子如同雾气一般在兜帽下翻腾,边缘如同被灼烧后的灰烬一样不断崩散,但是总量却从不见减少。

偶尔,这些黑色的阴影会间或散开,这样才能看见兜帽之下那肤色苍白的下巴,或者绝大部分时间被掩盖在黑雾之下的一双金色眼睛。这眼睛有样一样短粗而漆黑的横瞳,在黑暗之中如同夜行动物的眼睛一般灼灼发亮。

他站在那里注视了那座破败的修道院很长时间,然后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下一刻,他再次崩散成一群黑色的渡鸦,向着远方亮起灯火的地方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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