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章 黑橡树

作者:豆子FV 更新时间:2024/8/4 21:05:47 字数:7295

可以说,晚宴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宴会本身当然足够完美,美味的食物、精心布置的宴厅,冬天芬芳却罕见的花朵,乐团美妙的演出。如果身边不是围着一堆王城贵族的话,塞萨尔可能会愿意独自享受这样的夜晚。

可惜天不遂人愿,只要你是个贵族,你就得把无尽的夜晚花费在与盟友或敌人兜着圈子说话上面,就算是你新婚燕尔也是如此——在当天上午参加了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圣魂仪式之后,诸位贵族和这场仪式的两位主角只有短短的一下午时间去平复心绪,然后就得穿上华而不实的礼服去进行社交。

北境公爵依然一如既往地穿了一身黑,毫无趣味,在一干花红柳绿的贵族之间就好像参加葬礼似的。而且他全程的表情也好像在参加葬礼一样,阴沉得未曾露出一个笑容:这是意料之中,因为晚宴明面上是要庆祝一对新人的结合,实际上根本就是一场庆功宴,整个流程可以归结为“女王和保皇党大臣在北境公爵及其家属面前耀武扬威”。

而科拉克斯子爵则更符合王城贵族们的审美,这特指他华丽礼服上的那些华而不实的刺绣和蕾丝花边,还有他脸上的轻浮笑容、他用来讨贵妇人欢心的那些花言巧语。

罗兰的漂亮脸蛋和穿小腿袜的时候脚踝的优美曲线令人很能理解当初那位伯爵夫人为什么会对她青睐有加,王城的贵妇们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因此,差不多整场舞会的时间里,罗兰都在和宫廷贵妇们厮混;作为一对刚刚结婚的“伴侣”,塞萨尔不得不在晚宴上和此人共同行动,等到舞会结束的时候简直被香水味熏得头疼。

而伊文捷琳小姐显然心情更加糟糕,上午的仪式可能对她而言是不小的刺激,但是到了晚上她还得出于礼节跟各位来宾跳舞。伊文捷琳整晚都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但是任谁都能看出她脸色苍白。

——好在最后一切都终于结束了。

时间接近晚上九点,晚宴终于散场,来自北境的宾客们得以从喧闹的宴厅中脱身。三个人此刻都站在女王为他们安排的那个塔楼中(仪式过后,罗兰的卧室显然也被安排在了这里),恰巧就在塞萨尔·伊奥凯拉本人的卧室门前。

三个人面面相觑,气氛简直尴尬极了。

伊文捷琳看看她哥哥,又转头看看她哥哥的伴侣——在此之前她也几乎没听过罗兰·科拉克斯这个名字,对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毫无概念。但看这个年轻人今晚的表现,她可能只是个绣花枕头,显然不可能是她哥哥喜欢的类型——而更重要的是,仪式结束后到刚才,所有人都被卷入了一轮一轮的社交,她哥哥和这位子爵还根本没有私下相处过。

一个人应该怎么跟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伴侣相处?而且还是他们虽然不了解对方但是已经上过床的情况下?这个问题对伊文捷琳来说可有点太难了。

伊文捷琳犹犹豫豫地咳了一声,开口随便问道:“哥哥……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返回霜林城?”

她显然在这个地方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塞萨尔看了她一眼,目光似乎柔和了些。他说:“至少还要再留两天,仪式结束后就立刻离开对女王而言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科拉克斯子爵,你有什么安排?”

子爵露出一个微笑,说:“叫我罗兰就可以。”

“当我问你问题的时候,”塞萨尔冷漠地说道,“你最好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伊文捷琳似乎有些担心地偷偷看了塞萨尔一眼,但罗兰脸上那个彬彬有礼又甜蜜的笑容以一种令人感到敬佩的方式纹丝不动,要知道,塞萨尔那张脸会让大部分王都贵族小腿发抖。

罗兰仿佛对塞萨尔那种不礼貌的语气无动于衷似的,从善如流地答道:“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霜林城。我会写信给我的管家,告知他这件事;实际上我来王城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一旦我被白昼之神选中,他可以代替我打理我的领地上的所有事务。”

塞萨尔忍不住露出一个冷笑——这话听上去合情合理,但是实际上也只是句漂亮话罢了。

上午的仪式一结束,塞萨尔就联系了自己一位能干的手下,晚宴开始之前有关罗兰的一切资料就已经送到了北境公爵的书桌上:

这位年轻的子爵如同传言里那样囊中羞涩,科拉克斯子爵领贫瘠而落后,每年税收少得可怜。而子爵本人还有很多不良的嗜好,例如她成打的桃色绯闻、她对赌博的热爱和她出入各种沙龙的次数。

除此之外,科拉克斯子爵显然对领地事务一窍不通。实际上这位子爵把自己的大部分家产都在赌博中输光了,整个子爵领没完全垮掉全靠她的那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

总之,可以说罗兰·科拉克斯就是塞萨尔最讨厌的那种人:轻浮,油滑,没有自知之明,根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除了漂亮脸皮之外一无是处。要是不是这场该死的神圣婚姻,这样的人决不能踏进霜林城的城堡一步。

此刻的塞萨尔根本懒得戳穿罗兰关于“领地事务”的那些场面话,他点头的时候简直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敷衍。然后塞萨尔说:“好的,暂时就这样定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现在就要休息了。”

“等一下,”然后,罗兰就跟没听出他声音里那股强烈的逐客的意思一般地开口,“伊文捷琳小姐,我想跟您的哥哥单独谈谈。”

伊文捷琳用那种淑女能表示出的最露骨的震惊眼神看了罗兰一眼,显然她完全想象不出罗兰打算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说什么。然后伊文捷琳又转头看向塞萨尔:“哥哥——?”

塞萨尔觉得自己简直要头疼起来了,但是他只能皱着眉头点点头,毕竟眼前这人确实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好的,子爵,我只给你一刻钟。”

这就是为什么塞萨尔和罗兰会双双站在北境公爵的卧室里。

伊文捷琳道了晚安之后就离开了,本应服侍他们更衣的女仆们全被打发到了走廊里。卧室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房间干燥又舒适——虽然女王本人的想法很难揣摩,但是王宫里这间卧室的的确确是按照招待贵客的标准布置的。

塞萨尔的目光掠过墙角挂着层层帐幔的四柱床,还有床架上夺目的贝壳白的浮雕,“六神守护梅勒文女王安睡”,哈,那位女王一想到北境公爵还住在王宫里,恐怕会夜不能寐呢。

塞萨尔在壁炉旁的扶手椅前坐下,甚至懒得让对方也坐下,实际上他真的不希望这段对话持续超过一刻钟——就让这个麻烦的子爵赶紧去睡吧,城堡的管家按照一贯的礼仪给他和罗兰安排了不同的卧室,就好像那些尊贵的公爵和公爵夫人们住在自己的府邸里也要分居在两处一样,真是谢天谢地。

罗兰似乎不急着开口,她也没有坐下,只不过是用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塞萨尔,这样的眼神有些令人不舒服,对于北境公爵来说也足够新奇:除了他的家人和女王本人之外,鲜少有人会直视他的眼睛。当你跟地位比你高的人交谈的时候,你最好恭敬地微微垂下双眼,这是常识。

在这片沉默之中,塞萨尔率先开口道:“你有什么想说的,科拉克斯子爵?”

实际上,他以为对方会提出点要求——人人都知道北境公爵不是自愿参加这场圣婚的,被敲定的名单上那一百个年轻人也很可能都不是自愿的:毕竟因为骁勇善战和这些年烧死邪教徒的事迹,北境公爵的名声在大部分人眼里都有些吓人,这些年轻人应该也不愿意和一个年龄又大又吓人的贵族结婚。

退一步说,就算是他确实身份高贵,但是他和女王之间紧绷的关系人尽皆知,普通人不会想贸然牵扯到这样的政治斗争里去的。

所以,塞萨尔一个正常的、有理智的人一般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和对方谈谈界限问题:他们作为一对不得不凑在一起的伴侣应该保持什么样的界限?这种共识又是建立在什么样的付出之上的?

因此,塞萨尔本以为他们这次谈话的主题将是这样:他们将协商好只维持表面上的伴侣关系,不干涉彼此的生活,也为彼此的私生活保密。而为此塞萨尔得付出点金钱,比如说帮罗兰偿清债务之类的。

(而塞萨尔会表面上答应这个提议,以此换来对方老老实实地别在惹事。然后他只要再等几年,等女王对这档事不再那么上心之后,暗地里偷偷把罗兰弄死就行了)

这是个合理的猜想,可惜事实并不是如此。

“您真的不能直接叫我‘罗兰’吗?”这年轻人选择首先说出一句离题十万八千里的话。

“在我提问的时候,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塞萨尔言简意赅地回答。

“好吧,”罗兰耸耸肩膀,“其实我也没什么目的,只不过是想跟您聊聊——要知道,今天应该是咱们第一天见面,而我和您甚至没在旁边没人的情况下说一句话。这可不是一对伴侣新婚第一天正常的相处方式,不是吗?”

“正常伴侣的婚姻也不是从泽尔菲斯秘仪开始的。”塞萨尔平淡地说,“子爵,我不清楚在这个仪式之前你是怎样规划你的生活的,我现在能表示的诚意仅有:等到你到达霜林城之后,你无需承担作为北境公爵的伴侣的义务;无论是赌博也好、参加沙龙也好,只要是不败坏伊奥凯拉家族的声誉的事情,我就并不在意。”

在塞萨尔的规划里,他的“伴侣”早晚有一天会死去,但是不是现在。仪式刚结束这个年轻人就丧命还是有点太刻意了,女王很难把它联想成意外,他还没有冲动到那个程度。

“但是?我觉得这句话后面好像还应该跟一个‘但是’。”罗兰想了想,继续问道。

塞萨尔冷冰冰地直视着她,那绝对是个能让北境公爵的政敌们肝胆俱裂、能止小儿夜啼的眼神,然后他说:“但是,我希望你能认清你自己的位置。”

“这听上去像是个威胁,”罗兰思量着回答,“您对我并不满意,是吗?”

此时此刻,塞萨尔已经真的开始考虑回霜林城之后请个医生给这位子爵看看脑子,因为一般的贵族在他说到这个程度以后都已经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了才对,而罗兰表现得就跟根本没接收到他语调中的威胁之意一样。

“无论如何,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塞萨尔说道,他已经开始对这种丝毫没有进展的谈话感到疲惫——他甚至怀疑两个人在谈论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情,在这样下去,他就要选择把罗兰从自己的卧室里扔出去了。

“如果我的要求就是您呢?”罗兰单刀直入地问道。

塞萨尔又一次皱起眉头来,冷冰冰地撇了他一眼。

“我的要求是您履行作为伴侣的义务,社交中的义务和卧室里的义务。”罗兰继续说道,她甚至往前了一步,拉近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壁炉边的北境公爵,“这样的要求,您能够接受吗?”

“我只能说,我很惊讶你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沉默了片刻之后,塞萨尔回答道。

而罗兰只是微笑起来:“如果您想听答案的话,我会说‘因为我从很久之前就一直仰慕您’。”

“那我就真的怀疑你是我的敌人派来的探子了。”塞萨尔哈了一声,面孔沉浸在一片火光摇曳的阴影之中,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好吧,那我换一个答案。”罗兰从善如流地改口,说出口的话比刚才更加不要脸,“因为,经过那场仪式之后,我真心诚意地觉得咱们会在床上很合拍——况且我看您也挺享受的。不知道您意识到没有,您呻吟得真好听。”

塞萨尔闻言沉默了几秒,然后他伸出手,平直地指向门口,惜字如金地说道:“滚出去。”

罗兰竟然能做到在听到这样的话的同时脸上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笑容,她貌似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双手。

“那好吧,”她这样回答,语气遗憾得好像是在勉强做出妥协,“祝您夜安,公爵大人。”

罗兰关上房门之后,塞萨尔独自在扶手椅上坐了好一会儿——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甚至为这个年轻人的胆大包天程度和无耻水平感到震惊,而且与此同时,他对罗兰脑子有问题的担忧愈加地清晰了起来。

这甚至是有迹可循的:一个审美正常的、二十出头的英俊青年不可能无缘无故喜欢上一个年过四十的阴沉中年贵族,所以要不然罗兰是谁派来的探子,要不然就是罗兰的脑子真的有点问题。

而且,塞萨尔现在觉得他的那些敌人不太可能找一个罗兰这样的败家子当探子。况且圣婚的过程本身很人为操纵,毕竟最后谁会被选中全靠猎鹰去吃哪块肉,这基本上就只是个概率问题……猎鹰是白昼之神的神使,它本身的神圣性先天决定了它不可能随随便便被心怀不轨的人操纵。

而且六神教会中,与动物亲和性最强的是荒原女神的神官们。且不说荒原教会从来不参与世俗政治斗争,就单说北境公爵本人——整个伊奥凯拉家族作为北境拓荒者都格外受荒原女神的眷顾,有伊奥凯拉家族血脉的子嗣全都天生亲和荒原神术;因此,就算是塞萨尔只是个荒原女神的浅信徒,他也备受荒原教会的神官们的尊重,那么荒原教会就更不可能掺和进这种事里了。

总之,严谨地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性以后,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罗兰·科拉克斯的脑子恐怕真的不正常。

……得出这个一言难尽的结论之后,塞萨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壁炉边站了起来。

罗兰的表现确实怪异,在这方面不能掉以轻心,但是那并不是现的第一要务……排在第一位的是今天上午黎明圣殿里那个举止奇怪的女祭司。

塞萨尔相信他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圣殿女祭司的那副模样显然就是一瞬间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塞萨尔几乎能看出来一个陌生的灵魂——或是比灵魂更加强大的某种东西——是如何粗暴地塞入那个躯壳,然后再从里面逃逸出来。塞萨尔跟黑夜女神的邪教信徒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之后,见过太多类似的奇怪事情了。

能占有或操纵不属于自己的躯壳的方法数不胜数,黑夜女神的信徒最擅长从噩梦中污染人的思维,骸骨君王的祭司可以操纵已死之人的尸骸,智慧之神的追随者最擅长玩弄人的思想。除了那些神术之外,还有至少十几种类神术可以在一个人的脑子里塞进一段不属于他的思想。

方法有很多,但是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毕竟那可是黎明圣殿的女祭司——到底是什么东西有占据一个圣殿女祭司的躯壳呢的伟力呢?她是唯一能承受白昼之神意志降临的人,肉体和精神必然都十分强大。

更况且当时正是太阳升到天顶的时刻,那是一天之中白昼之神力量最强大的时候,可就在这样的时刻,有某种东西堂而皇之的在圣殿里、借用女祭司的嘴对塞萨尔说话。

说完那段话之后,女祭司再没有显示出任何异样……如果是某种强大的力量强行占据了这具身躯,一定会在她身上留下不可挽回的伤害。一个操纵人思维的神术足以在起效之后让人的嘴唇间和眼中流出鲜血,属于黑夜的邪恶力量则会彻底损毁白昼之神信徒的身躯。

可她依然毫发无损。

所以那不可能是奇怪的诅咒或类神术能做到的,甚至不是真正的神术能做到的。塞萨尔甚至觉得,就算是黑夜女神本身,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神降在白昼之神的宗座圣殿的正中央,然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而那种降临在女祭司身上的神秘事物,最终也只是向塞萨尔传达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语。

——那句 “太阳下的黑色空洞”到底是什么意思?

塞萨尔暂时还没想出那几句怪异的话语的明确指向,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从女祭司身上下手了。

只有在女祭司之前提及的时间段内再去见她一次,才有解开那个谜团的可能。如果塞萨尔没记错的话,圣殿女祭司一生都不能离开黎明圣殿,她现在一定还在那座辉煌的殿堂里,找到她倒是很容易。

塞萨尔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轻便的皮甲,利落地披挂在他的身上。

人人提到北境公爵的时候,首先想到的都是他身披黑甲的骑士形象。但是看他给自己穿戴这套更加轻便灵巧、总之绝不可能属于骑士的皮甲的熟练姿势,他人就会知道他不知道已经这样干了多少次。

塞萨尔一条腿踩在脚凳上,束好了膝盖附近最后一根皮带,把腿放下的时候没忍住发出了低低的嘶的一声:罗兰真的是个混蛋,而且一点也不体贴年长者,到现在他的腿根附近都还是疼的,他早不像是年轻的时候能做出那么柔韧的姿势了。

塞萨尔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然后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城堡之外,女王的花园里悬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夜间巡逻兵手中的提灯。

毕竟现在北境公爵就在女王的金宫里,这意味着那位坐卧不安的女王肯定在城堡里布置了无数眼线,就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这个时候出去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深夜秘密出行太像是心里有鬼,但是塞萨尔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毕竟他暂时不打算把别人牵扯进这件事里去,他那些属下确实很能干,但是他宁可认为,降临在女祭司身上那个不知名的意志是有所选择的,而对他开口这一行为本身也在某种精妙的计划之内。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最好不要贸然把别人牵扯进这件事里,以免节外生枝。

于是塞萨尔很快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他从抽屉的最底层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小心地收入靴筒的刀鞘之中,然后直起身来,又一次把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

此时此刻,苍白的月亮尚未爬上王宫花园里白橡树的枝头。

罗兰·科拉克斯站在窗前。

女王安排的住处或许是花了心思的,只要站在高处,抬起头看向窗外就可以在毫无遮挡的情况下看见漫天星河。站在塔楼的窗口就可以看见太阳之城内贵族们聚居的城区,这些人有钱点燃油灯,在黑夜里也可以把整座宅邸照得灯火通明,看上去简直像是星河倒映在地上的影子。

如果此刻罗兰的卧室里有别人,他们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位子爵没有穿她在宴会上那套色彩艳丽的晚装,而是穿了一套黑衣。

众所周知,现在的贵族更偏爱鹅黄色、嫩绿色、淡紫色等柔软又明快的色彩,搭配柔美的不对称刺绣花纹和没完没了的蕾丝花边。不过,黑色近年来在商人等富裕但身份并不高贵的群体中流行起来,而且他们也抛弃了马裤和丝袜,转而穿起长达脚踝的长裤来:比起贵族们喜爱的色彩鲜艳、染料昂贵的服装,有一定积蓄的平民们更喜欢这种喜欢更耐脏的服饰。

贵族们则讥笑黑色是“在泥泞里跋涉”的人才会穿的衣服,除了在丧期的人和本身就特别讨厌花花绿绿的北境公爵之外,几乎没什么其他贵族会穿黑色。

这个时候的罗兰就穿着这样一身颜色不太符合她的身份的衣服,这一身甚至连领巾和袖口柔软的蕾丝都是黑色的,看着简直如同在为人服丧。不过这身行头依然是经典的晨礼服制式:长外套、带精致银色刺绣的马甲,还有搭配小腿袜的过膝马裤。

简而言之,如果此时塞萨尔在场,他就会把这身衣服称之为“特别不适合打仗的着装”。

而此刻罗兰正从窗前桌旁的抽屉里抽出一条黑色的丝带,把一头红发束在脑后。在她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目光一直盯着窗外,就好像窗外有什么特别值得她注意的东西一样。

但是窗外看上去没有:高塔之外是沉沉的夜色,看上去和任何一个夜晚都没有什么区别,月亮被掩盖在云中,天幕上没有繁星,一切都是平板的深黑。

罗兰轻轻地一眨眼,然后又是一眨。她下一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之中瞳孔已经变成了诡异的、短而粗的一道黑色横线,就如同羊的眼睛。

当羔羊注视着你的时候,你会意识到它的眼睛是呆滞而毫无感情的,与它那柔弱的外表格格不入。

然后罗兰向着窗外的方向伸出手,手指动作灵巧地一抹,一股夜色就顺着她的指尖流淌下来——大部分人在如此描述看见的场景之后都会被人认为疯了,但是事实确实如此。黑夜如同融化的奶油一样顺着她的手指流淌下来,又沿着她的小臂灵巧地爬升上去,比蛇更像是嘶嘶作响的冷血动物,那些黑色化为一阵翻滚的烟雾,在她肩上编织出一件长长的黑色斗篷,斗篷的兜帽上装饰着闪闪发光的银饰,看上去就像是渡鸦尖锐的嘴巴。

这年轻人伸手拉上了斗篷的兜帽,遮盖住了她如血一般的红发。

“……月亮越过白橡树。”

年轻的子爵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然后伸出手一撑窗框,灵活地翻出了窗框。她的身影直直坠入夜色之中,几秒钟之后,一群黑鸟撕破了沉沉的夜色,振翅向黑暗深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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