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上,塞萨尔知道自己不能相信渡鸦的鬼话:黑夜信徒们的脑子或多或少都有点不正常,渡鸦真心想要跟北境公爵合作的可能性比女王一朝准备放弃王位禅位给他的可能性差不多大。
而现实情况则是:塞萨尔连自己为什么进来的都不太清楚,当然更不可能出去了,从这个角度看,他似乎并没有太多选择。
“你这话听上去像是一场交易的开头。”塞萨尔指出。
“这就是一场交易的开头,”渡鸦坦然地承认,“北境公爵,霜林城主人,和我合作吧——哪怕只是暂时的。您也看见刚刚那些人了,那些战神信徒们想从白昼的神国里窃取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而我绝不能让那东西落在他们手里。帮我把那东西夺来,我就帮您从这个地方出去。”
塞萨尔沉思了两秒钟,然后说:“这个交易听上去对我而言并不公平,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您能活命。”渡鸦微微一笑。
——好吧,这确实是当下的重点。如果没有渡鸦,塞萨尔真的不见得能从这地方出去。假设对方说的真的是实话,这里是白昼神国的边缘……那塞萨尔估计更出不去了。
渡鸦显然也深知这一点,因为他干脆已经在自顾自地行动起来了:渡鸦走到那副主题意味不明的壁画面前,然后伸手撩开了斗篷的一角——黑色斗篷下面那些蛇尾已经无影无踪了,它们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渡鸦的身上吗?——塞萨尔注意到他腰的右侧并列悬着两把漆黑的长剑,看上去挺符合渡鸦这一身华而不实的服饰的风格,剑柄上镶嵌着银色浮雕,看上去闪闪发光的。
渡鸦还真是一种偏爱亮晶晶的东西的鸟。塞萨尔想。
与此同时,渡鸦漫不经心地从剑鞘里抽出一截剑刃,用大拇指在寒光闪闪的利刃上抹了一下,然后用沾着血的手指在那副壁画中间那团仿佛在缓缓移动的黑色上面抹了一下。
然后他张开嘴,但没吐出任何艰涩的祷文或者类神术的咒语,他用塞萨尔也听得见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道:“黑夜的信使来取走属于祂的东西了。”
……这与刚才那些站在一起千辛万苦念了半天咒语的战神神官比较起来,几乎轻松得有些滑稽了。但是他话音刚落,壁画画面中央的那团黑暗就再次开始扩大,和刚才一样,形成了一扇可以任人穿行的“门”。
塞萨尔依然不动声色,但是现状真的有些令人玩味了:假设渡鸦在这件事的始末上没有撒谎,那么黑夜的信使确实可以可以在一个由白昼之神亲手建造的宫殿里穿行?而且听他话中的意思,战神神官们想要争夺的那些东西很可能实际上是属于黑夜的?
而渡鸦此刻正往那扇“门”的侧面退了一步,向着塞萨尔颔首,说:“请。”
塞萨尔用不赞同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明白您是怎么想的,公爵:您并不信任我。”渡鸦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所以如果我先进去,您肯定会扭头就走,然后再这座白骨殿堂里迷路到死掉,直到几百年后到了下一个合适的时机,下一批来找死的战神神官在这里发现您的尸骨——所以,您先请。”
不得不说,塞萨尔确实对渡鸦说破了心思。但是他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冷冰冰地瞥了渡鸦一眼,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剑,大步迈向那扇不详的、黑色的门。
穿越这扇门的感觉有点像猛然浸入冰水之中,塞萨尔能感觉到双臂上的皮肤一阵发毛,好像就连他肺里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但片刻之后,他的脚再次踏在坚实的地面之上了,塞萨尔眨了眨眼睛,适应了周围的明亮光线。
这里不再像是那个由白骨构筑的大厅中那样昏暗了,现在塞萨尔站在一条比较狭窄的走廊上,走廊两侧的墙上镶嵌着熊熊燃烧的金色火把,整个走廊里满是狂乱跳动的金色光辉。
而在塞萨尔正前方的地上躺着三四个人的尸体:从他们身上的服饰可以看出他们是刚才那些战神神官中的成员,但是他们的皮肤已经干瘪发皱,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色:他们似乎在跨过那扇门的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抽成了干尸。
“那个法术抽干了他们。”渡鸦的声音忽然在塞萨尔身后响起:他已经跨过了那扇旋转的黑色大门,漆黑的漩涡正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使用类似的古老力量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个法术会直接从施法者中间任选几个,抽干他们的生命。”
塞萨尔转头看了他一眼:“而你所做的只不过是敲了敲门。”
“是的。”渡鸦微笑着承认道,“不过我们还是快走吧,那些战神神官肯定已经落下我们很远了。”
渡鸦显然不打算解释他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打开这扇门,但是塞萨尔本来也不指望他能坦诚至此。于是他们沿着笔直的走廊向前走去,塞萨尔示意渡鸦走在他的前面:虽然或许渡鸦真的不想对他怎么样,但是他依然想要杜绝任何对方有可能从背后捅他一刀的可能性。
走廊笔直和空无一物,火把全都长得一模一样,这让整段旅程感觉像是在不断重复。只有唯一一件事能提示塞萨尔他们并不是在同一段路上兜圈子:走廊两侧的墙壁上绘制着一幅幅壁画,和白骨殿堂里那副壁画不一样,它们看上去已经严重剥落,几乎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
这些壁画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白骨殿堂中绘着手和一团不断旋转的黑暗的画面一样。随着他们不断地前进,墙上这些斑驳的色彩仿佛在不断地蠕动,平静古朴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流动不息的疯狂内核。这些画面仿佛在向内挤压着这条走廊,如同怪物长满暗红色肉瘤的巨口缓慢地吞噬着穿行在期间的人——
渡鸦忽然脚步一顿,回手抓住了塞萨尔的手臂。
这邪教徒的手苍白得像是裹在裹尸布之间的死尸,指甲被染成漆黑的颜色,皮肤像墓地里的大理石一样冷。塞萨尔打了个寒战,就好像一块冰滑进了胃里。
他忽然清醒了,走廊墙壁上壁画中透出的那种令人烦躁不安的感觉仿佛也散去了不少,至少在渡鸦抓着他的手臂的时候,他能看清楚墙壁上的图案是什么了:
那似乎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们的历史。这些壁画显然绘制于黑夜女神还没有堕落成邪神的年代,因为壁画上出现的神并不是七位,而是八位——神明体系一共有七个神职,而其中的艺术与智慧之神是一对双生子,所以,现在所谓的“六神体系”实际上有七位神明——壁画从神明们创造这个世界开始,内容大体上都与各个教会叙述的历史相同,因此就算是壁画剥落严重,塞萨尔也能辨认出壁画的大体内容。
七神创造世界、万物和人类、荒原女神赐福远古的开垦者、生命女神向人传授关于医药的知识、白昼的追随者们建立世界上第一个教会……
在这条近乎是无穷无尽的走廊上长长的画卷中,黑夜女神的形象也偶尔会出现,祂是黑夜、命运与死亡的女神,在壁画中,她呈现出黑夜教会代代流传的那种经典的形象,而这种形象早已随着女神堕落为邪神而不为大多数人所知了。
那是一位下半身是由无数蛇尾纠缠在一起构成的触手、上半身则为女性的神灵形象。祂的双手是尖锐的爪子,皮肤上覆盖满了细腻的黑色鳞片,头发是无数漆黑的羽毛;她的头颅上、脊柱上和肩胛之间生长出难以计数的、层层叠叠的黑色羽翼,羽翼上长满了长着羊的橫瞳的金色眼睛。
这位女神与其他神明相比,出现在壁画上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偶尔出现也只不过是教会某些人利用星辰占卜的方法、或者向某个大人物降下语言。她在历史中现身的次数跟其他神明比起来屈指可数,就好像她根本不在乎由她创造的那些人类一般。
“那些画里,我最喜欢这一副。”一片寂静之中,渡鸦忽然说道,用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向着墙壁的某处点了点。
塞萨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墙壁靠近天顶的地方,画着一副不太起眼的画,画面上大半颜料已经褪色了,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那轮廓看上去特别像是一大片干涸的血迹。
但是画面上画的应该的确是黑夜女神(因为其他神身上可没有那么多蛇尾),她的一只手张开着,手上托着一颗金色的、长着羊瞳孔的眼球,眼球被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之中。
“这是什么?”塞萨尔皱着眉头问道,他在神话故事里可没听说过类似的典故。
“没有名字。”渡鸦耸耸肩膀,“其他教会不会把这幅画上的内容放在历史书上,所以这段故事就没有名字——吾主手中托着神之眼,那是吾主无数双眼睛中望得最远的一只,祂用这只眼睛看穿过去和未来,洞悉人们的罪恶和不堪,以此来嘲笑他们的存在本身。”
塞萨尔沉默了一阵,这种沉默多半是因为渡鸦还抓着他的手臂,这条走廊里确实有古怪,所以他不能贸然让对方放开,但是同时也确实很嫌弃对方把手放在他身上。
总之,最后塞萨尔说:“人们把你称作‘神之眼’。”
“那我得感谢他们的恭维。”渡鸦随口说道。
“太傲慢了。”塞萨尔点评道。
“您不也同样傲慢吗,公爵?”渡鸦慢吞吞地说道,“您不相信神,因为您不相信祂们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你,您也拒绝接受他们的帮助。您想要王位,因为您相信自己天生就应该坐在那样的位置上——您相信自己高于一切,并且想要成为那种无论是天上的神明还是地上的君王都为之畏惧的人。”
渡鸦顿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这还不能称之为傲慢吗?”
塞萨尔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再者说他又不是跟渡鸦来谈心的,所以他只是冷冰冰地哈了一声。
于是渡鸦知趣地没有再开口,此后的道路上他们一路无言。
他们沿着走廊向前走了许久,直到壁画上的内容从一派歌舞升平转为战争——这是所有教会的典籍中都会着重描写的一个时期:蛮荒时代以一场神战作为结尾,黑夜女神堕落成邪神,其他六神不再直接显现在人类面前;在此之后,真正属于人类王国的、自由而繁盛的年代来临了。
当然,教会是这样说的。塞萨尔本人并不觉得靠一只猎鹰决定人的婚姻的年代可以被称之为“自由而繁盛”。
而在这条长长的走廊的壁画描绘的场景里,蛮荒时代末尾的那场神战似乎与各个教会向人们描述得不同,教会的神官们说,这场神战是六神对逐渐变得邪恶的黑夜女神的一场讨伐,但是在这些壁画上,那看上去更像是一场混战。
塞萨尔在已经剥落到模糊不清的画面上看见黑夜女神与海神和生命女神厮杀,荒原女神拉开弓,利箭所指的方向是智慧与艺术之神这对双生子。在那副画面最显眼的位置,画着战神——祂又被人称之为“骸骨君王”,形象是由无数白骨和血肉构筑起来的、身着苍白铠甲的战士。祂手持一把流动着暗红色血液的巨剑,将那把剑直直从上方向下劈下,刺入生着双翼的金色狮子的胸膛之中。
如果现在在场的是个虔诚的信徒,可能已经震惊到不能言语:这幅画明明白白地描述着战神刺伤白昼之神的场面,但是任何教会典籍上都未曾提到这个故事,他们会说众神之中只有黑夜堕落了,其他的神明高洁且友善,一同维护着这个世界的运转。
但是看这幅壁画中所讲述的故事,显然不是如此。
塞萨尔看了渡鸦一眼,此人正走在他的前面。但是不知道怎么,渡鸦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一眼忽然扭过头,笑吟吟地问道:“您有什么想要问的吗,公爵?”
“你刚才没对我说谎。”塞萨尔谨慎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对您说谎?”渡鸦轻快地回答道,“既然吾主说您是我的盟友,我就会把您当做盟友对待。大人,我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虽然对方的意思可能是想表示自己不曾骗人,但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显得怪怪的。塞萨尔嫌弃地摇摇头,继续问道:“白昼之神死了吗?还是受重伤了?”
如果壁画上的画面是真的,那么白昼之神肯定曾被战神重创过,再看黎明圣殿的女祭司那种奇怪的状态,不难让人怀疑是白昼之神出了什么问题。一般人不会往最坏的地方想,但塞萨尔可不觉得自己吐出的这个问题是渎神。
渡鸦稍微顿住了脚步,转头深深地看了塞萨尔一眼。
就在这瞬间,遮挡着他的面孔的黑色雾气稍微散开了一点,塞萨尔在那层黑雾下看见了一双闪烁着的金色眼睛,虹膜中间是呆板而冷酷无情的一条短粗的横线,羊的瞳孔。
“我建议您不要把这种问题说出口,甚至都不要在心里想这种可能性。”渡鸦轻声说道,他们见面以来第一次,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谨慎。然后他伸出手,含混地向着头上那片空荡荡的黑暗指了一下,“……祂们在听。”
塞萨尔心情复杂地看了渡鸦一眼——实际上他一直对“众神在注视着人间的一切”这种话持怀疑态度,他坚信要不然就是众神其实根本没在看,要不然就是众神看了也不在乎,要不然世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罪恶?还有那么多人死于饥荒、疾病、寒冷和战争?——一方面,他很想把渡鸦说的话当成邪教徒的神神叨叨,另一方面,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不得不谨慎起来。
于是他想了想,然后还是问:“你之前曾来过这个地方吗?你似乎对这一切都很熟悉。”
“没有,就算只是边缘,白昼之神的神国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入的。”渡鸦果然很快给出了答案,“要不是那群战神神官在打保存在这里的那件东西的主意,我并不介意把那东西永远留在这地方。”
塞萨尔没法判断这句话的真假,假设渡鸦之前说的是真的,这里真的保存着一件能左右神战那种层次的战争的局面的东西,邪教徒真的会从来不打它的主意吗?黑夜信徒什么时候这么热爱和平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渡鸦停住了脚步,他松开了塞萨尔的手臂,那种方法坠入冰窟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塞萨尔再次感觉到了壁画给他带来的淡淡的压迫感。
“我们到了。”他说。
——走廊已经到了尽头,前方是两道漆黑的立柱支撑起来的拱顶,穹顶之后没再有火光,显得黑漆漆的。而立柱之下倒着几个人:还是身着战神教会神官制服的家伙,不过这些人不再是干枯脱水的干尸;他们倒在地上,身上没有外伤,但是眼睛睁大、神色惊恐,鲜血从他们的眼睛、耳朵和嘴巴里流淌出来;他们的手指曾经痉挛着在地面和墙壁上抓挠过,他们身体周遭全是一道道浅浅的挠痕。
在与邪教徒有关的各种场面中,这种情况其实比较常见,塞萨尔很快把这幅惨状与那些奇怪的壁画联系起来,他皱着眉头问:“那些画把他们逼疯了?”
渡鸦仿佛是赞赏地哼了一声。“不过看上去大部分人都活着通过了,这可能会有点麻烦。”他说,“走吧,公爵。”
塞萨尔看了看前方:那些黑色的立柱和拱顶之后全然是纯粹的黑暗,走廊里火把的光辉也照不到那里。
“那边是什么?”塞萨尔的手握上了剑柄,谨慎地问道。
渡鸦笑了笑,似乎是很愉快地回答:“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