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这道由漆黑的石柱支撑的门扉，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身在门扉之外的时候，一切都是无声的，火把在长长的走廊之内映满狂乱跳动的光辉，除去火焰燃烧的炸裂声响，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但是等到塞萨尔踏入那扇门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就如同穿越了一面不反光的镜子或者沉入黑色的潭水，在越过那扇漆黑的门之后，塞萨尔一瞬间感觉到眼前豁然开朗，而喧嚣的声音也在同一时刻蜂拥入耳中：走廊连接着一个圆形的房间，这里不再有那些白骨作为墙壁上的装潢，墙壁都是由黑色石块堆砌起来的，这些黑色的石头上用某种银色的颜料绘制上无数扭曲、神秘的字符，它们以一种奇异的形式勾连在一起，就算是仅仅看一眼都会让人感觉到一片眩晕。
虽然可能已经过去了成百上千年，但是这些神秘的银色字符依然没有任何褪色，就好像几个小时之前刚刚被人写上一样。它们闪烁着淡淡的微光，发亮的时候光晕似乎彼此勾连，就好像一种奇特的共鸣。
某种直觉——或许是荒原女神的选民的直觉——告诉塞萨尔，它们恐怕和那些黑漆漆的石头构成了某种复杂的神术阵，唯一的作用就是压制这个房间内的某种东西，它们是为了隔绝什么东西“泄露”出去而特意制成的。
在这圆形房间的正中央，是整个室内唯一的发光体，那看上去——塞萨尔脑海中掠过一个颇为疯狂的形容词——那看上去就好像是一片从夜的帷幕上活生生撕下来的夜色。它薄薄的、轻飘飘地悬浮在房间的正中央，有着参差的边缘，像是一块破碎的黑色锦缎。
这深沉的黑色之中仿佛闪烁着万千繁星，但是与此同时它却又是发光的，整个房间里都充盈着它散发出来的幽微的、色调难以形容的光泽，那种光泽在每个人的皮肤上都镀上了一层冷冷的蓝色。
在这圆形石室的其他地方，在空中悬浮着的那片让人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奇异的黑色碎片周围，幸存下来的那些战神教会的神官们在战斗——他们的对手是穿着光明璀璨的金色铠甲的战士……或者不如说，那些是内里空空如也的金色铠甲本身。
无数不知道是由什么力量驱动的金色铠甲或持剑、或手持长枪，跟战神教会的神官们混战在一起，这些铠甲光亮如新，在动起来的时候金属的关节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但是在铠甲之下无疑空空如也，当神官们把铠甲击倒的时候，塞萨尔能看见它们随着铮地撞击地面而整个散架，厚重的铠甲之下空荡荡的，随后又顺从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振动着在地板上聚拢、组合在一起，再一次爬起来不知疲倦地战斗。
它们金色的头盔上，为眼睛留出来的那两个空洞上闪烁着燃烧的、洁白而耀眼的火焰，就好像这空空如也的战甲之下有个高尚的灵魂驱动着它们行动。
“白昼之神的金甲战士。”渡鸦在塞萨尔身边轻飘飘地说道，正如同一个恰到好处的脚注，“在蛮荒时代，白昼的神国之中到处都是这样的战士，它们就是祂的万军。当时的白昼教会也掌握这制作这种用神术驱动的人偶的方法，这是祂亲自赐给他们的，当然，这种技术已经随着……”
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比划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手势，然后说完了最后几个字：“——而失传了。”
“看上去你对各个教会的秘密倒是一清二楚。”塞萨尔冷冰冰地撇了对方一眼，白昼之神的金甲战士这种东西他也在有些野史上读到过，但是他可没能把眼前这东西和那些传说联系在一起。
显然，这些金甲战士捍卫着保存在这个圆形石室里的某种东西，塞萨尔怀疑那东西就是悬浮在房间中央的那块碎片。不过现在战神的神官们完全被金甲战士缠得分不出心神，看来根本没有取得那东西的余力。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渡鸦慢吞吞地往前踏了一步，顺手把悬在腰间的那两把剑抽了出来——这个动作也被他做得懒懒散散的，就好像他是出来郊游的，而不是夺取某种和千百年前的神战息息相关的东西。
“我猜您可能不太愿意帮助我，您显然不会轻易对黑夜的信徒放下戒心，但是这也无所谓，”渡鸦轻松地说道，就好像他的面前只是个小场面一样，“您看着吧。”
这话其实很是出乎塞萨尔的预料，他以为跟一个邪教徒做“交易”，对方无论嘴上说得怎么好听，最后在真的打起来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的盟友推到最前面去送死。结果渡鸦竟然真的没这个意思，塞萨尔眼睁睁看着他在纵横交错的阴影之间一个灵巧的闪现，直接跳到了战场的最中央，流畅地把手中那两把剑一起捅进了一个战神神官的胸膛。
随着鲜血喷溅出来，本来已经被那些金甲战士逼得手忙脚乱的神官中间猛然爆出一阵喧哗。
“渡鸦！”之前那个被称为“维多利亚”的女神官尖声叫道，她在发出这声喊叫的同时干脆利落地用手中的武器击翻了一个金甲战士——不知道应不应该说不愧是战神神官，她手中握着一把几乎和她一般高的巨大战斧——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攻向了渡鸦的方向，“肮脏的邪教徒，你竟也想来窃取众神的信物？！”
只听铛的一声，渡鸦用手中的双剑架住了女神官手中的巨斧，几点火星在金属摩擦之间迸溅出来。渡鸦的臂力必定比塞萨尔想象得更加惊人，他看上去依然好整以暇，开口的时候声音中竟仍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笑意。
“众神的信物？你们的盛典中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吗？”他讥讽道，“这是吾主留给泽尔菲斯的信物，由我取回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吗？”
泽尔菲斯——白昼之神的名字，当然。塞萨尔发现他提起这些神的名字的时候语气真是有点太过轻佻了，实际上，就算是他讲述黑夜女神的奥迹的时候都没显得多么敬畏虔诚，语气某个人回忆自己过去的趣事是的，对，他提到黑夜女神和神之眼的时候就是那个语气。
此刻塞萨尔依然安静地站在黑暗之中，和金甲战士们打成一团的那些战神神官没有一个发现他在场，他也没有任何想去帮助渡鸦的想法。说实在，以他对渡鸦实力的揣测，对方必然不会输给这些人。而假设渡鸦能被打得半死不活再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那当然更顺他的意。
但是渡鸦可能必定不会被打得半死不活了，此刻他正在非常灵巧地在女神官的攻击下躲闪着，甚至还逮住空档在维多利亚的肩膀上割出一道口子。众所周知战神教会的神官们个个都是越挫越勇的狂战士，女神官此刻红着眼睛在渡鸦身后穷追不舍，就连他进行了两次阴影跳跃都没能把对方甩掉。
而另一边，巴利已经带着两个神官从金甲战士们格外疯狂的进攻中脱身，其他神官简直是用肉体给他们充当盾牌，好让他们几个能接近大厅中央悬浮的那片夜一般的东西。
他在离那东西两步之外停住了脚步，眼里浮现出一种近乎畏惧的神情。然后他低声祈祷道：“……主啊，愿您的力量化为我的铠甲，让我得以握住夜的钥匙。”
这祷词被他低声念了两到三遍，然后他的指尖上忽然亮起一抹微光：一片片由微光构成的铠甲从他的手指上浮现出来，一直延伸到他的手肘。巴利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然后抬起手像那片撕碎的夜色般的东西伸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直维多利亚缠斗在一起的渡鸦凌厉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下一秒，他忽然化身为数以百计的黑鸟，这群鸟如同一阵旋风一样穿过金甲战士和神官们组成的战团——那群内里空空如也的金甲战士对他的存在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而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几个神官如同被刺中一般发出惨叫，捂着胸口弯下身去。
那群渡鸦已经飞到房间中央，面对它们的利爪和闪着寒光的嘴，巴利也不得不护着面部后退了一步。而同一时刻，鸟群猛然收拢，渡鸦本人在半空中现身，用他左手中那把剑的剑身猛然击向那块悬浮在半空中的黑色残片。
……那是巴利祈求战神用力量保护才敢伸手去碰的东西，竟然被渡鸦跟打马球一样抽飞了出去，要是巴利现在不处于这种危急的场面中，准会捂着胸口晕过去。
总之，那片黑色残片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向大厅的一个角落，而与此同时渡鸦自空着坠落，同时嘴里叫道：“公爵！”
下一刻，别无选择的塞萨尔·伊奥凯拉自阴影中跳出，高高跃起，一把抓住了向他的方向飞过去的那片残片。
——如果有任何选择的话，塞萨尔真的不想用手去碰任何未知的事物，更不要提这种事物让战神神官们如临大敌了。但是此刻他也没别的选择，要是他放任这东西掉在地上，下一秒就会被虎视眈眈的战神神官们淹没（他们为了给巴利拖延时间，各个都伤痕累累，但是行动竟然不受影响，应该感叹这就是狂战士吗？）。
塞萨尔的指尖触到那片纯粹的黑色的一瞬间，他只感觉到了一种冷冰冰的触感，那并不是摸到一块金属或者冰块的冷意，而是感觉整个灵魂都冷了下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疼痛，但是他眼前突兀地一黑，等他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半跪在了地上，用空着的那只手撑着地板，冷汗顺着额头一滴一滴流下来。
此刻场面已经乱成一团，一些神官看见忽然出现的塞萨尔握住了那片碎片，发出了愤怒而失望的吼叫。而巴利正大声喊着“为什么北境公爵会在这里？！”之类的话，而渡鸦已经轻巧地落在地上，他握着自己的剑，慢慢直起身来，目光落在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的塞萨尔身上。
然后他声音不是很大地说道：“够了。”
尽管他严格来说并没有提高声音，但是奇怪的是塞萨尔隔着交战的人群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所说的话，而这些话语奇异地沿着他的脊柱激起一连串战栗，让他的不适感都减轻了一些。
他的头几乎已经抬不起来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而且有种奇怪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就好像耳鸣一样不断地念叨着某些他听不懂的词语。在这片感觉仿佛失血过多的混黑之中，他猛然听见了恐惧至极的尖叫声、某些重物撞在墙壁上的砰的一声，维多利亚在这片混乱中喊道：“巴利！我们快走——”
然后又是爆裂一般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回归寂静。
塞萨尔察觉到某种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他强撑着抬起头来，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一阵地发抖。然后他看见了令人震惊的一幕：渡鸦屹立于圆厅的中央，他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再像是人类了，他面部永远笼罩着的那些黑雾似乎薄了一些，因此塞萨尔可以看见渡鸦那双摄人心魄的金色眼睛，还有他的眼周和颧骨附近飞速生长起来的黑色鳞片。他的双腿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漆黑的蛇尾，就跟他之前把塞萨尔按在墙上的那些蛇尾一模一样，那些蛇尾看上去简直像是优雅的黑色长袍，支撑着他站立在原地。
极长的尾巴在地板上蜿蜒爬动，其中不少条蛇尾上死死地卷着战神信徒的尸体，就在他刚才变成这种怪物般的模样的同时，这些尾巴袭击了那些战神信徒，在他们身上缠紧，把他们的骨头生生搅碎了。这些漆黑的蛇尾大部分都像是蟒蛇的尾巴，粗壮而有力，而又有一些则像是响尾蛇，尾尖立在控制微微地颤动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那些战神神官们已经在几秒钟之间倒在地上气绝身亡，而金甲战士们全被撞成了一片片的铠甲碎片，现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塞萨尔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用低得听不清楚的声音喃喃道：“……你之前怎么不用这招。”
“一般情况下我不愿意这么干。因为离神越近，就离人类越远。”渡鸦随口回答道，他声音中的某个部分还是奇异地紧绷着的，“而我的职责显然来自人类之中。”
他向着塞萨尔的方向走去，一边走，那些蛇尾一边像是黑色雾气一般在空中迅速崩解，其中有一部分黑雾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他正常的、人类的腿。等到他在萨塞尔面前停下的时候，他看上去跟个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了。
等无数蛇尾消散之后，那些金色的铠甲碎片又开始在地板上颤动着组合自己，十几秒之后，金甲战士们再一次站了起来。但是奇怪的是，这些战士没有像之前攻击白昼神官那样攻击渡鸦，而是慢吞吞地、死板地向着渡鸦和塞萨尔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慢慢地退回到圆厅的墙角去了。
但是塞萨尔的心忽然又提了起来：他知道对方的能力是如何强悍，而现在看上去是杀死他再好不过的时机了，说白了，他刚才就不应该贸然去接对方扔过来的东西……
但是渡鸦没有那么干，他随意把双剑收回剑鞘之中——塞萨尔看见他的双手也变成了被黑色鳞片覆盖的爪子，但是那些尖利的指甲正在飞速恢复原状，黑色的鳞片也在逐渐消退——然后他在塞萨尔身边跪下了，抓着他的手臂让他把体重靠在自己身上。
要是塞萨尔不是眼前在一阵阵发黑，他现在肯定已经跳起来了。可惜他现在此时手软脚也软，只能任凭渡鸦把他握着那片碎片的那只手抓在手中，然后把那片碎片从他手里抽走了。
渡鸦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上去很像是某种抱怨。然后他抬起进门时自己用剑锋割破的那只手，粗暴地从伤口里又挤出几滴血来，随意抹在那片碎片之上。纯黑的碎片仿佛泛起了一阵红光，永远萦绕在它身上的那种森冷感也仿佛暂时消失了，但是渡鸦也没多看它一眼，而是直接把它扔在了一旁的地面上。
然后，他再一次转向了塞萨尔。
塞萨尔的指尖已经变成了和那片碎片一模一样的黑色，就仿佛被某种不可见的东西侵蚀了。如果解开他的衣袖，就会看见这种黑色已经蔓延到了他的手肘，而且正沿着一根根血管流向心脏。
渡鸦啧了一声，用有点理亏的语气说道：“抱歉，我有的时候会忘掉有些东西会侵蚀普通人。”
“侵蚀？”塞萨尔模糊地用疑问的语气说。
“对，这东西继续侵蚀下去就会把你变成夜的一部分，没有思想，没有形体……就只是‘夜’。”渡鸦耸耸肩膀，虽然他看上去比之前正经了很多，但是语气对于他谈论的事情而言还是太过轻松了，“不过不用担心。”
塞萨尔想问点什么，但是完全没能说出口——因为渡鸦已经敏捷地低下头，含住了他被侵蚀最为严重、甚至已经隐隐变成虚影的那根手指。
塞萨尔的皮肤本来已经除了寒冷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这下就仿佛忽然浸入了温水里。他震惊地看着渡鸦，而对方仿佛毫无察觉似的在他的手指上吮出毫无必要地响亮的一声，等他移开嘴唇，塞萨尔发现那片皮肤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这下，他即将要吐出的那点微软的抗议全被铁一般的事实堵回去了，而渡鸦心无旁骛地继续沿着他的手指亲上去，一边亲一边用手指去解他手腕上的皮革制护腕，一副必须要把他被侵蚀的部分挨个亲一遍的样子——这人时不时还用舌头舔一下，他的舌头如同蛇一般长而细，下端分叉，时不时在塞萨尔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的水痕。
这种尴尬简直不下于塞萨尔必须在白昼之神的神殿里和一个陌生男人**，他简直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老是碰到这种事。渡鸦倒是毫无顾忌地依次深深地含住他的每一根手指，丝毫不介意塞萨尔僵硬到几乎无法弯曲的指尖在他的面颊上顶出一个突起。
渡鸦连亲带舔地折腾了漫长的一刻钟，等到塞萨尔感觉到冷汗消退，自己重新暖起来的时候，渡鸦正把自己的面颊埋在他臂弯处最柔软的一片皮肤上。塞萨尔没好气地把他推开，看着最后一点黑色逐渐褪去，如同虫子一样在血管里爬的那些漆黑也慢慢消退了。
他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才强行让自己开口了：“那两个神官首领呢？我没看见他们两个的尸体。”
“最后逃走了，战神教会也真能下血本，我看他们两个好像拿着一样可以瞬间转移的圣器……无论如何，现在肯定也追不上他们了。”渡鸦毫不在意地说道，伸手用手背擦了擦蹭在嘴角的一点唾液。然后，他就跟之前好像没一直在亲塞萨尔的手一样毫不尴尬地站起来，随手抄起之前一直扔在地上的那片黑暗，顺手扔给了塞萨尔。
塞萨尔一把接住这东西：它现在丝毫不寒冷了，黑色的表面上流动着一层隐约的血光，摸上去甚至有点暖融融的。
塞萨尔质疑地看了渡鸦一眼，后者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把多重要一样东西扔给塞萨尔一般耸耸肩膀，轻快地说：“咱们也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