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不知道渡鸦为什么要把那东西扔给他:毕竟按照对方的说法,这可是能决定神战的成败的重要物品,重要的甚至一向光明磊落地向别人挑战的战神教会会派几个高级神官偷偷摸摸潜入白昼的神国。
他充满怀疑地看了渡鸦一眼——说实在,这个夜晚他用这样的目光看对方看得有些过多了——而渡鸦坦然得就跟没读懂他的眼神一眼,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们最好回到最开始的那个白骨大厅去,那里有一条离开这里的捷径。你别看刚刚那两个神官离开得干净利落,实际上他们就算是借助战神教会的某些神器快速脱离了神国,也肯定受了不轻的伤,在神的国度里不走门绝对是要付出代价的——”
塞萨尔毫不掩饰地叹了一口气。
渡鸦这才把目光转向他。
“我知道您有很多疑惑,大人。”他笑眯眯地说道,此刻他脸上的烟雾再一次厚重到了完全遮盖住他的面庞的程度,但是塞萨尔就是知道他在微笑,“但是现在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不过不必死亡,过了今天,我们依然有很多次见面的机会。”
与此同时,梅勒文王国年轻的女王,索菲亚三世陛下,依然坐在寝宫的会客厅里,仿佛等待着什么。
她并不需要等太长时间,到了钟表的时针越过午夜之后不到半个小时,会客厅橡木的大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目光阴郁、身形颀长的黑发男人出现在了门口,他走路就好像某种猎食动物一样没有丝毫的声音。
“殿下,黎明圣殿那边有动静了。”这个男人毕恭毕敬地说道,“那些战神神官在黎明圣殿后方——也就是那些蛮荒年代留下的神庙废墟中——设置了一个可以让他们强行进入白骨殿堂的神术阵,现在他们已经从中返回。但是他们的探索恐怕出了什么问题,回来的人比之前预估的要更少,那一队五十个的神官中只返回了两个。”
一队五十个高级战神神官,他们宗座圣殿里侍神的高级神官可能都一下凑不齐那么多,看来这次战神教会真是下了血本了。索菲亚女王思量着点点头,问:“‘钥匙’在他们的身上吗?”
“恐怕不在,”黑发男人摇摇头,“我们的人没有在那两个神官身上感受到任何富集的黑夜气息,他们恐怕没拿到钥匙。”
“这一趟探索死了四十八个高级神官,他们竟然还没拿到钥匙?”索菲亚女王皱起眉头来,“有没有可能是钥匙不在他们手上,已经被转移到别处去了?”
“盯梢的人没发现有别人从神术阵中返回,钥匙应该不可能被转移。”黑发男人谨慎地回答,“毕竟战神教会是唯一掌握进入白骨殿堂的神术阵的教会,而除此之外想要进入神国,必须得到白昼之神的许可,但白昼之神按理说已经无法降下神谕了……”
索菲亚点点头,但是依然说:“出于保险起见,还是让你的人监视王都所有战神教堂中神职人员的动向,以免他们真的以什么办法转移了钥匙。”
黑发男人毕恭毕敬地回答了“是”,但是听他的语气,他可能对这事不抱什么希望。
“无论最后能不能从战神教会那里拿到‘钥匙’,我们最后都必须进入黑夜神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如此。”索菲亚板起脸来,严肃地说道,“如果不能进入黑夜神国,下次‘上浮’可能就在二百三十年之后了——我等不了这么久,梅勒文王国也等不了这么久。”
“我明白。”黑发男人点点头,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陛下,还有一件事:北境公爵并不在他的寝室中。”
索菲亚冷笑了一声:“他每次来王都,十个晚上有八个都不在寝室中,大概又在跟他安插在王都的什么探子密谈吧。你另外派一队人去找找我们的北境公爵,如果真发现他可能在和什么人会面,把那些人的名单报给我。”
然后年轻的女王就看着他的属下急匆匆走出会客厅——女王的私人卫队今天晚上会随便找个理由去搜查王都内的所有战神教堂,指望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战神教会的势力在邻国勒托颇为强大,但是在梅勒文王国,除了普遍信仰荒原女神的北境外,其他地区的人们还是大多信仰白昼之神、生命女神和海神。
战神教会在梅勒文王国的根基很浅,相比就算是被无力地搜查一通,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索菲亚估计那些试图进入白骨殿堂的神官就是为勒托帝国办事的,但是那也无所谓,他们在这里吃了哑巴亏,勒托也只能束手无策。
倒是北境公爵……
索菲亚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塞萨尔·伊奥凯拉是个蠢货,满脑子想着谋权篡位的同时根本不知道他们真正要面对的力量是什么——一份属于神的致命力量正在他们看不见的世界里安眠,可不止一个王国对这份力量虎视眈眈,如果能把它拿到手,谁还会只醉心于人间的王座?
假设她能达成夙愿,北境公爵也只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罢了。
塞萨尔和渡鸦按原路返回那座用白骨装饰的大殿。
回去的速度比来时快了很多,在知道长长的走廊中没有陷阱的情况下就不必那么小心翼翼,而那些诡异的壁画似乎也失去了那种带给人极端混乱不适感受的能力。自他们从那个圆形房间出来之后,这些壁画似乎在迅速失去原有的色泽,等他们走到走廊的尽头,离他们最近的壁画甚至已经剥落到看不清原本的图案了。
“这座建筑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渡鸦在他们跨进白骨殿堂的时候轻松地说道,“原本储存在建筑物里的神的力量在迅速流散,或许几年之内,这里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他们再一次在白骨殿堂的正中央站住了,就是塞萨尔忽然在这里出现的时候的那个位置,头顶的正上方是和黎明圣殿制式一模一样的圆窗,血泉倒悬在他们的头顶上无声地翻滚。塞萨尔环顾着四周,问:“要怎么离开?”
渡鸦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问:“你相信我吗?”
“不相信。”塞萨尔相当肯定地回答。
……渡鸦沉默了两秒钟,然后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他不由分说地(一天里不知道第多少次)伸手抓住了塞萨尔的小臂,低声说道:“抓紧。”
——然后,他们头上无声地流淌的那汪血泉向他们倾泻而来。
或者说,他们向着血泉坠落而去,从人类的角度不太能理解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总之下一秒,塞萨尔眼前独属于白骨殿堂的那份幽暗骤然消失不见,他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血汇聚成的湖泊之上——渡鸦抓着他的手臂,他们两个的脚悬在血红色的湖面的一寸之上——湖面上是灿烂的阳光和广阔的平原,那里都没有白骨殿堂的影子,但是只要低下头,就能看见白骨殿堂和黎明圣殿一模一样、但是墙壁上镶嵌满骨头的建筑物倒映在他们的脚下。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神国边缘”,这片血色的湖泊是神国之中的湖泊,在神话中,湖中流满了背信弃义者的鲜血,而白骨殿堂就藏在湖面的倒影之中。
塞萨尔猛然抬起头,目光投向离湖面更远的地方:如果一切按照白昼教会的圣典的描述,湖泊周围应该修建着属于白昼之神的壮美圣殿,但事实并非如此。这片血色的湖泊周围是一片废墟,原本金碧堂皇的殿堂只剩下一地断壁残垣,而在这一地可怖的废墟之中,躺着一只巨大的、有翼的狮子。
用语言无法形容这狮子到底有多巨大,已然倒塌的建筑物的碎片在祂身下就好像小小的积木一般,狮子的身体遮天蔽日,比山岳更加雄伟。一柄冒着熊熊火焰的巨剑贯穿了狮子的身体,把祂残忍地钉在地面上。
塞萨尔紧紧地盯着那只狮子,就好像在祂的皮毛上流淌着的金色的血中有某种古怪的力量,让他的目光无法从上面移开。下一秒,就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一样,狮子的皮毛上忽然裂开了无数没有舌头的嘴巴,那些嘴巴缓慢地张合着,不断发出了嘈杂的声音,竟然和他从那名圣殿女祭司身上听见的一模一样。
“荒原的子民看到我了——”
“快逃吧快逃吧向着夜之源的方向逃跑吧——”
层层叠叠的声浪在一瞬间涌来,就好像无数冰冷又湿粘的东西猛然挤进人的大脑。大部分伏在表层的话语都在无内容地求助,但是藏在这些最大的声音之下的是某些喋喋不休,那些小声音在无休无止地讲述世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那让听着它们的人在一瞬间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你在这一瞬间已然了解了世间所有的知识,你在一瞬间拥有了某种伟大的全能,知晓一切、控制一切,然后就可以成为……
然后塞萨尔眼前短暂地一黑,他又产生了那种通过黎明圣殿进入到白骨殿堂的时候产生的那种、仿佛被塞进了某种活着的东西的喉咙里的感觉,等到他再次能看清东西,他已经站在黎明圣殿的地板上了,就在一个多小时之前他消失的那个位置上。
之前举止诡异的圣殿女祭司倒在地上,看上去已经死了多时。她的皮肤上布满了一片一片的焦痕,就好像曾沐浴在火中,或者是有某种致命而灼热的东西曾从她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一样。
但是这都是不重要的,塞萨尔猛然转过身看向渡鸦,后者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跳,就好像担心塞萨尔举起剑来追杀他一样。
塞萨尔问:“刚才我看见的那个就是……?”
“半死不活的白昼之神泽尔菲斯,”渡鸦微笑着回答道,“正是祂。”
这段话的含义拿出来足够神学家们现场自尽,而刚才直视神灵带来的、仿佛无所不能的感觉已经迅速消散了。塞萨尔知道自己又一次在疯狂的边缘走了一遭:这多讽刺啊,人崇拜神、敬畏神的力量,但是神本身以及庞大的神力会让他们粉身碎骨或者陷入疯狂,因为人不足以理解超出他们那么多的东西,神本身的真实概念就足以让他们崩溃。
而他刚才的所见所闻则说明了许多事情:第一,渡鸦恐怕确实没在神战的历史上撒谎,神战并不是六个神灵一起讨伐黑夜女神,而是一场七神之间的混战。第二,正如他所看到的,白昼之神恐怕正奄奄一息,那么……白天在圣殿里降下神迹、为他挑选伴侣的“神”到底是谁?平时回应信徒们祈祷的神又是谁?自顾不暇的白昼之神真的有经历做这些事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也就是圣殿女祭司的异状。在亲眼看见白昼之神之后,他几乎可以确定圣殿女祭司把他送进白骨殿堂,真的是因为白昼之神的神降——白昼之神身上的嘴巴和圣殿女祭司皮肤上浮现出的那些嘴巴一模一样——所以说,他进入白骨殿堂是白昼本身的意志?这到底是为什么?
塞萨尔想了想,然后单刀直入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渡鸦似乎很轻易地明白了这句话之后隐藏的无数个问题,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我也不知道。恐怕是神的旨意,是历史的必然——你知道吾主是拥有预言权柄的神灵,祂只告诉我,您的位置在这里。”
塞萨尔皱着眉头反问:“在哪里?”
“我身边。”渡鸦微笑着回答。然后他又一次退后了一步,装模作样地向着塞萨尔行了一个鞠躬礼。
“总之,今晚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他慢吞吞地说,“请您保管好您手中的‘钥匙’,因为恐怕您很快就会再次用上它。我在那上面留下的鲜血很快就会失去效力,在它再次开始把附近的一切同化成‘夜’之前,请把它放在银质的密封容器里保管。”
他顿了顿,然后又跟想起什么一样补充了一句:“对了,您留在莱菲布勒镇调查邪教事件的那些人可以撤回来了,那里的黑夜信徒都已经撤了。”
“你为什么要在莱菲布勒布置一个邪教祭坛?”塞萨尔追问道,虽然他没指望对方真的会回答。
结果,渡鸦竟然真的回答了。他笑眯眯地说:“为了聆听吾主的话语呀,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连我都不是那么容易能联系上我们的神了——总之,后面的事情您也知道了。祂的旨意告诉我,‘您的位置就在我的身边’。”
他最后一次向北境公爵颔首致意,然后猛然化为一群漆黑的渡鸦,如风一般飞走了。
塞萨尔听着那种鸟儿特有的嘶哑叫声在神殿中回荡直到消失,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