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堡的过程中,塞萨尔遭遇了一点小小的挫折。
——小小的。也就是他忽然发现好像整个城市的治安官都出动了,在街道上跑来跑去仿佛在寻找什么;而城堡里的巡逻卫兵比他走之前多了三倍,在每个人能想到的犄角旮旯里专心致志地巡逻。
这造成了糟糕的后果:比如塞萨尔发现自己要是想回到自己的房间,至少得撂倒八个士兵;又比如,他手中的那枚“钥匙”的温热质感正在不断褪去,那种可怕的寒意再次源源不断地从这片夜的残片中涌了出来。
他真的不想再出现一次和之前一样被黑夜侵蚀的状况,再者说现在也没有渡鸦在身边可以帮他解决侵蚀。在事情拖得不能再往后拖的时刻,塞萨尔不得不选择从塔楼的窗口跃进了另外一间寝室——这附近没有士兵在巡逻,但是来自被荒原女神眷顾者敏锐直觉,他能感觉到这附近有一个“窥探之眼”之列的类神术在运行,估计是女王手下的法师正在一间一间地检查这附近的房间里的状况——但唯一的问题在于,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就是罗兰·科拉克斯的房间。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这辈子都不想在看罗兰·科拉克斯一眼,当然也不会听对方有关“伴侣的义务”之类的鬼话。塞萨尔本来对罗兰的计划是,等他一回霜林城就让自己的管家把这人安排在城堡中离他能有多远就有多远的角落地,等过个两三年,等索菲亚三世女王的注意力不再落在罗兰身上的时候,就把他毒死,然后对外宣称他暴病身亡就得了。
但是现在塞萨尔却不得不从窗户翻进他的房间里,并且在进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那把“钥匙”扔进了写字台上一个银质的盒子里面——这是那种富有异国风情的小首饰盒,一般用来放戒指袖扣之类的玩意的,但是罗兰这种落魄子爵肯定没有那么多东西要装,现在正好拿来给塞萨尔救急。
塞萨尔把“钥匙”粗暴地塞进首饰盒里、把首饰盒放回原处,然后向着罗兰的床铺走过去:床铺的帐幔并没有拉下来,依稀可以看见黑暗中床上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团。这没危机意识的人竟然连从窗户里进来个人都没意识到,这个事实真让塞萨尔想要摇头叹气。
他一边嫉妒嫌弃一边扯掉身上的软甲,胡乱踢到床底下去,然后一掀被子躺倒床上去。这个季节就算是位于王国南边的王都也冷得要命,一股冷气随着塞萨尔的动作钻到床上去,罗兰发出一个疑似“嗯?”的鼻音,迷迷糊糊地看向他的方向。
这年轻子爵在床上睡得头发乱翘,身上就穿着一件带着华而不实的蕾丝花边的白色睡袍,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她睡眼朦胧地向着塞萨尔的方向眨眨眼睛,刚想要说什么,就被塞萨尔一把捂住了嘴巴。
“闭嘴。”塞萨尔对她冷冰冰地说道。
北境公爵卡着他的伴侣的肩膀,把对方毫不体贴地按在床上,好不让她乱动。与此同时,完全出于塞萨尔对神术和类神术的那种敏锐的感知力,他能感觉到“窥探之眼”已经落在了这个房间里。那是一种非常好用的高级类神术,能让使用者看清几百乃至上千米之外的东西,还能传统一些非金属制成的物体,就比如金宫石头的城墙,还有对于这种类神术而言毫无遮挡作用的织物。
某些统治者为了避免被这种高级类神术窥探,一般会在房间里额外镶嵌一层含有金属物的壁板,而罗兰所在的这个房间显然没有这么高级的设计。
简而言之,他们两个现在在这种类神术之下一览无余,而塞萨尔在自己被人观察着的时候决不能露出任何马脚。他大约猜到今晚守卫的这些异动很可能跟那些战神神官有关,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是别让女王把事情和他联系在一起比较好。
就让索菲亚三世以为自己是来夜会自己的合法伴侣的吧,虽然这种理由他自己都不太信。
塞萨尔一边想一遍很有行动力地把罗兰按在了自己怀里——虽然假设让人评判,他这个动作比起拥抱更像是想要拧断对方的脖子。罗兰显然是刚睡醒就被人来了这么一出,一时半刻还是有点懵,她的脸整个埋在塞萨尔的肩膀上,隔了一段时间才带着点困意问道:“……想我了?”
她的声音里有特别轻微的一点笑意,不知道怎么,就是这种笑意让塞萨尔忽然联想起了渡鸦那种雌雄莫辨的沙哑嗓音。这让他瞬间更加烦躁了,他皱着眉头低声说:“不是让你闭嘴吗?”
罗兰顿了顿,然后很小声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很自然地把手环在塞萨尔的肩膀上,就这样不乱动了。
室内一片寂静,而塞萨尔仍然能感觉到那双“窥探之眼”凝视着这个房间,说不定是女王手下的法师发现他的踪影之后准备彻夜监视这个房间了,这种决定对于索菲亚三世那种疑神疑鬼的人来说并不是特别罕见……但是那大概意味着他真得在罗兰的床上过夜了。
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细细地整理着他进入白骨殿堂之后发生的一切——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藏在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等到太阳再次升起之后,看来得让他的探子们忙碌起来了。
而在他想这些事情的时候,罗兰的呼吸正变得越来越悠长,恐怕这个除了脸好看之外完全一无是处的子爵再一次进入了梦乡:这可以称之为“信任”吗?信任是所有政客的仇敌。这真是一种可怕的天真,可以在人身边安然入睡,而不知道你的床伴心里早有一个如何葬送你的计划。
他的手指正贴着罗兰毫无防备地袒露出来的脖颈,在那皮肤之下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脉搏是如何一下一下地跳动的。这正是一手掌控这别人的性命的感受,而躺在他身边的人的生命又是多么的脆弱啊。
塞萨尔眨了眨眼睛,他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睡意了。
北境公爵的人马到达霜林城时是个格外晴朗的上午,天穹湛蓝、万里无云;北境冬季的天气永远在下雪和即将下雪之间徘徊,这样的好天气并不多见。北境公爵和他的骑士们都骑在马上,马匹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跋涉着。
从梅勒文王国的王城到王国极北的霜林城,就算是快马加鞭的信使也得跑半个多月,跟着带着大批人马回城的北境公爵,这趟旅程就被拖到一个月出头。他们启程的时候已经是冬季的后半,等到到达霜林城的时候,金宫庭院里的霜雪已经开始融化——但是北境当然不是如此,在寒冷的北境至少要再过两个月积雪才能彻底融化干净。这就意味着车队得跋涉过无尽的冰原才能到达领主的城池。
对于大部分娇生惯养的贵族来说这是一段极为难熬的旅程,但是对于伊奥凯拉家的后代来则说并非如此,这个家族历代重武,就算是年仅十四岁、把束腰束得只手可握的伊文捷琳,也能脱下长裙穿上软甲、手握弓箭去山里打雪原狼。
此刻伊文捷琳也骑在马上,兴致勃勃地跟在哥哥身后,脸上没有丝毫疲惫之色——倒是罗兰,这人在启程的前三天还是骑马的,过了第三天就开始哭唧唧自己的大腿被马鞍磨破了,此后的整段旅程中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留在马车里,连伊奥凯拉公爵手下最低级的骑士看着他都难免露出鄙视的目光。
(他们知道他们的效忠者并不看得上自己的伴侣,因此甚至没有费心掩盖这份鄙视)
今天罗兰到是在外面骑马,他这么做很可能只是因为他们终于要到达目的地了。他眺望着在白皑皑的雪层覆盖之下的荒原,还有荒原尽头繁华的城池:那是一座看上去和王城庞大得不相上下的城市,拥有黑石铸就的高耸城墙,城墙被荒原女神的神官们祝福,又被法师用各种防御类的类神术加固,因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层莹莹的淡蓝色光泽。
城墙后面,有不少高耸的建筑露出尖顶来,那是教堂、钟楼和领主的城堡,霜林城大部分建筑也是用同种的黑石建成的,黑漆漆的屋顶上现在落满洁白的雪。
而整座城池的后方,就是巍峨的白霜山脉。
霜林城坐落在平坦的荒原和高耸的山脉的交界处,整座城镇就屹立在一道向山脚延伸的、缓缓拔高的坡地上。那道山脉有个极为难读的古代通用语名字,百分之八十的当地人都没法正确地发出那个名字中的几个音节,于是,梅勒文王国的人们还是更多地管这道山脉叫做“白霜山”。白霜山的下部长满了密密匝匝的针叶林,而山顶则永远覆盖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之下。
山脉的另一侧与勒托帝国的西部地区毗邻,梅勒文王国和勒托在之前的二十年之间靠一纸脆弱的和平协议维持表面的友好,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样的友好估计持续不到下一个二十年,加之勒托帝国有一位铁血的帝王,因此每个对政治稍有涉猎的人都会担心两国之间的战争爆发——因此,霜林城也是梅勒文王国与勒托之间的一道重要防线。
而这也是女王坐视伊奥凯拉公爵的军事力量壮大的唯一理由:不如说,这座防线全靠伊奥凯拉家族镇守,她自然担心如果贸然出手限制北境公爵的权力,勒托的兵马就会趁虚而入。
不过此时,这座城池可看不出任何边境要塞的肃穆感,也让人无法联想它在二十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争中摇摇欲坠的样子。等到公爵长长的车队驶过城池的护城河和吊桥,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幅极为热闹的民生画卷。
要知道,就算是在非常繁华的王城,在这样寒冷的冬季大部分贫民也会像是冬眠的动物一样挤在自己四处漏风的房子里。但是北境的原住民们显然很适应这样寒冷的气候,他们身上穿着动物皮缝制的厚实外衣,热热闹闹的在集市中穿梭,为庆祝即将到来的“春临日”做准备。
——春临日是梅勒文王国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是人们庆祝春天来临、万物复苏的日子,但是在北境,等到春临日到来的时候积雪一般还没有融化,但是这也没能阻碍人们庆祝节日的热情。
当这些领民看见北境公爵身披黑色铠甲的人马、那绘制着金角鹿的黑底旗帜出现在城池的大门处的时候,人群中竟然爆发出一阵热情的欢呼。有钱有身份的人们向着马队的方向脱帽行礼,更多人自发地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放在路面上、让领主和他的骑士们纵马从上面踩过去,人人脸上的喜悦表情看上去都真心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