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稍微歪了一下头，对他身边的骑士说：“这里的人看上去非常爱戴他们的领主。”
纵马跟在罗兰身边的骑士就是之前被留在莱菲布勒小镇调查黑夜信徒邪教祭祀事件的安托万，正如渡鸦所言，安托万在那个镇子里确实再没有任何有用的发现，因此塞萨尔在归途中路过莱菲布勒的时候干脆就让安托万跟他一起回来了，反正看上去在滞留在小镇里也只不过是浪费时间。
而今天，领主的伴侣好不容易又愿意骑马，安托万的任务就是跟在罗兰的身边，好看着点别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小贵族不小心从马上栽下去。“反正那个蠢货看上去不怎么像会骑马的样子”——这是领主的原话。
虽然跟其他骑士一样，安托万对女王为领主选择的伴侣并不是非常满意，但是既然对方问到了，安托万就忍不住骄傲地挺起胸膛：“那当然。对于霜林城的领民们来说，公爵大人是一位仁慈的主人——自从他继承领主的位置之后，霜林城冬天再也没有饿死过人。”
“仁慈”……这词可是王都那些贵族想都想不到会出被用在塞萨尔·伊奥凯拉身上的，但是这些领民的热情看上去也确实真心诚意。
罗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这个时候，伊文捷琳纵马快速跟上自己的哥哥，问道：“哥哥，接下来的安排是什么？你是不是要先去荒原教会？”
塞萨尔慢慢地点点头，他在开口之前冷冰冰地瞥了罗兰一眼，然后说：“是。按照教会的规定……所有信徒的婚姻状况都应该在教会登记，我的婚礼虽然没有在荒原教会举行，但是至少也应该去接受女神的祝福。”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不过伊文捷琳你就不用去了，你先回城堡去吩咐道格拉斯，三天之后在城堡举行晚宴……就说是为了庆祝白昼之神赐予的我的伴侣吧。安托万，你和伊文捷琳一起回去，安排信使去给北境的贵族们发邀请函。”
安托万干脆地回答了一声“是”，而伊文捷琳则慢慢地点点头——她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的哥哥要开始“工作”了，因为显然，如果有选择的话塞萨尔肯定不会为了庆祝罗兰成为他的妻子而举行晚宴。这估计只是个借口，是离开北境三个多月的北境公爵决定敲打敲打站在他这边的贵族们了。
显然，索菲亚三世这次搞出的“神圣婚姻”这档事还是让他产生了点危机感的。
“等一下，”在这个时候，罗兰插嘴道，“晚宴的话……”
“你得去参加。”塞萨尔不耐烦地打断道，这是个命令的语气。
“我明白，”罗兰回答道，然后他忽然微笑起来，“我想说的是，我没有适合参加这种场合的袖扣了。”
塞萨尔严肃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好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罗兰到底在说什么。
那是他们还没离开王都的时候的事情了。
北境公爵在王都停留的最后几天是波澜不惊地度过的。
——再没有任何邪教徒出没，也没有人想趁机刺杀北境公爵，伊文捷琳心情尚好，连罗兰都没有再惹人嫌地在塞萨尔面前晃悠，只有索菲亚三世那边又闹出一点动静。
女王卫队的士兵们大张旗鼓地搜了都城内所有战神教会的教堂，按他们的说法，白昼教会的女祭司莫名其妙死在黎明圣殿中，而在她出事前后有人“目击”到疑似战神神官的人在黎明圣殿附近活动，所以战神教会有很大的嫌疑——这事让王都内两个教会之间的关系空前紧张，但是塞萨尔知道这都只是借口。
显然，女王也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战神神官们试图进入白昼神国的事情，搞不好他们现在大张旗鼓地搜索就是为了寻找那把“钥匙”，但是他们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钥匙”现在被塞萨尔放在一个银质的小瓶里，然后把瓶子挂在腰间。这样的小瓶一般是冒险者们用来装被神官赐福的治愈药水的，塞萨尔的骑兵队里每个士兵都会随身带几瓶，根本不会有人猜到他身上的这个瓶子里装着什么。
与忙得焦头烂额的女王卫队士兵和死伤惨重的战神神官们比起来，塞萨尔在整个事件里几乎没有任何损失——好吧，或许损失了一点点脸面：还记得吗？他从黎明圣殿回到城堡的那天夜里不得不在罗兰的房间过夜，后半夜他确实是睡着了。等清晨他醒来的时候罗兰还依旧睡着，塞萨尔当然选择直接拿着那个在紧急情况下被他用来装“钥匙”的梳妆盒回自己的卧室。
然后好巧不巧，就在他拿起桌子上的梳妆盒的时候，罗兰醒了。
塞萨尔用后槽牙想想都知道自己在干的事情在罗兰眼中是个什么情况：大名鼎鼎的北境公爵在这个落魄子爵屋里睡了一晚（而且还啥也没干，传出去难免会让人怀疑这对儿伴侣姓生活不和谐），然后第二天醒来之后顺走了他桌子上的纯银梳妆盒……塞萨尔可是仔细看过了，那玩意看上去是罗兰桌子上最贵的一样东西。
但是北境公爵是会跟人解释的人吗？塞萨尔觉得罗兰根本不配听他解释。所以，他只是冷冰冰的扫了对方一眼，然后镇定地抱着那个梳妆盒离开了罗兰的房间。
——后来他发现，梳妆盒内层已经被那枚“钥匙”腐蚀得一片焦黑，梳妆盒里本来装着的物件，应该是袖扣一类的小东西，现在完全被黑夜力量同化了，看上去完全是不可名状的、闪烁着星光的漆黑一团。这种情况下他甚至都没法把梳妆盒还给罗兰了：他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片印记的存在。
于是塞萨尔干脆把整件事情抛之脑后，毕竟罗兰只是个小子爵，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后者有什么立场会再问他要那个梳妆盒？所以直到他们顺利地离开王都、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直到他们去莱菲布勒小镇接上一直在本地调查黑夜信徒事件的骑士安托万和公爵的另外那一小批人马，直到属于北境公爵的霜林城的城墙已经从出现在他们视野的尽头，塞萨尔都再没想起这件事。
但是，罗兰显然是不会让这事轻易过去的——在尚未回到霜林城之前，塞萨尔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当然，直到现在，罗兰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没有适合参加这种场合的袖扣了。”
塞萨尔真的完全把袖扣的事情抛之脑后，比起有关邪教、渡鸦、女王的阴谋和被藏在神国里的钥匙之类的事情，一对小小的袖扣实在微不足道。等他终于反应过来罗兰到底在说什么，第一反应是：罗兰连一对像样的袖扣都拿不出来吗？
“你只有那一对袖扣吗？”塞萨尔皱着眉头问道，声音里的不满听上去让安托万都有点后背发凉。
——塞萨尔还记得那对袖扣的样式，是罗兰在王宫的那场晚宴上佩戴的，金质的底座上镶嵌着红宝石，样式看上去很衬她的头发。当时塞萨尔还以为科拉克斯家族没有传闻中的那么落魄呢。
罗兰向着他笑了笑：“我还是希望您能把原先那对袖扣还给我。因为剩下的袖扣是镀金和镀银的，我猜测您可能并不……”
她的顾虑很有道理，无论塞萨尔怎么看待罗兰本人，参加宴会的时候北境公爵的伴侣佩戴着镀金的袖扣，这话听上去就叫人笑掉大牙。塞萨尔还是在意北境的其他贵族对他的看法的，于是他点点头，冷淡地说：“我会让管家给你再找一对袖扣的。”
他的声音里有种很明确的“如果你没问题了现在就闭嘴”的意思，以至于虽然伊文捷琳似乎很好奇她哥哥把罗兰的袖扣弄到哪里去了，但是还是知趣地没有再开口。
于是他们就此分别，伊文捷琳带着大批人马同安托万一起先回城堡，而塞萨尔和罗兰带着两个护卫去了荒原教堂。
就如同从城池外围就能看见的那样，荒原教堂是一座拥有高高耸立的黑色尖顶的气派建筑物，建筑物内的墙壁和穹顶上雕刻满荒原女神的事迹和被女神眷顾的开拓者和冒险者们：其中就包括伊奥凯拉家族的数位先祖，正是他们开拓北境冰原的事迹使这个家族成为了被荒原女神所眷顾的家族，使这个家族的后裔一出生就拥有堪比荒原教会高级神官的神术亲和力，使塞萨尔·伊奥凯拉成为教会的座上宾。
——这座教堂的名字叫做“冰原之心”。
霜林城的荒原教堂其实也是整个梅勒文王国最大的荒原教堂：在梅勒文王国，只有北方地区才普遍信奉执掌开拓和探索权柄的荒原女神艾洛涅安；虽说荒原女神是农牧的保护神，但是中部平原地区实际上信奉生命女神的农民不多。因此，“冰原之心”教堂的风格威严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教堂中的神职人员中被称之为“主教”的是个面容和蔼的老婆婆。
而这位老婆婆之所以被称之为“主教”，其实是因为按照荒原教会的教典规定，这个宗教中没有“教皇”一说。他们认为在荒原的庇护下人人平等，没人能被尊称为“皇”（这就是这个宗教不太受梅勒文王室待见的原因）。所以这个老婆婆虽然只是被称之为“主教”，但是实际上她的身份应该和黎明圣殿的教皇身份同样尊贵。
……罗兰尽量礼貌地打量了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半天，怎么看都觉得她跟那些坐在屋檐下缝缝补补的老婆婆没有任何区别，放进晒太阳的老婆婆堆里也完全没法把这位主教挑出来。
他跟塞萨尔一起进教堂的时候这个老婆婆正一脸热情地跟教堂里的信徒分发圣饼，在教典中圣饼是最初的开拓者们追随女神的旨意去探索荒原的时候携带的食粮。而荒原教会的圣饼真是异常的个大量足，罗兰随便瞄了一眼，觉得那饼至少有两指厚，个头大得像个盆，老婆婆掰起来甚至都异常费力。
这似乎证实了为什么中部和南部的贵族会对荒原教会有诸多偏见：那些领地在富饶的谷地的贵族们一向认为荒原教会是个由土包子和野蛮人构成的教会，一点也不“精致”，单从他们的圣饼来看似乎确实如此。
而不知道为什么，塞萨尔进入荒原教堂之后，身上莫名其妙地带上了点闯祸的小孩回家跟父母说明情况时的拘谨感，他站在老婆婆身边异常安静地等着老婆婆把圣饼发完，双手垂在身体两边，看上去异常乖巧。等到老婆婆终于送走最后一批信徒，塞萨尔然后开口叫道：“阿曼达婆婆。”
光看他没有管对方叫“主教”这个事实，就知道他们绝对关系匪浅。
下一秒，主教——还是叫她阿曼达婆婆吧。阿曼达婆婆就笑吟吟地握住塞萨尔的手，熟稔地念叨道：“小塞萨尔你可终于回来啦，我听说你在王都结婚了？”
“额，是的。”塞萨尔不知道为什么磕绊了一下，“实际上我就是为了让您看看我的伴侣，她叫罗兰·科拉克斯，不过她并不信仰荒原女神，她……？”
塞萨尔停顿了一下，然后看了罗兰一眼，目光中透露出些询问的意思。显然之前这位公爵根本没闲心去了解罗兰的信仰是什么。
罗兰笑眯眯地回答：“我信仰白昼之神。”
紧接着罗兰的手也被笑吟吟的老婆婆握住了，老婆婆显然不在意罗兰到底是信仰白昼之神还什么神，而是愉快地夸奖道：“小伙子长得真俊哪。”
……不知道为什么，罗兰觉得对方很有下一刻就把家常往“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像生几个”的方面去。北境之外的其他贵族一直传闻荒原教会庆祝春临日的方式是围着篝火喝燕麦粥，然后大家一起唱赞美春天和荒原的赞歌，看这个宗教主教质朴的程度来说，这个传闻很有可能是真的。
北境公爵和他年轻的伴侣拜访荒原教堂的过程基本上就是这样，阿曼达婆婆安排一个年轻的男性神官把公爵的伴侣的名字登记在册，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握着他们两个的手唠唠叨叨“新婚伴侣要和睦相处，互相体谅不要吵架”之类的话，塞萨尔看上去无所适从极了，他在黎明圣殿中央被人按着搞的时候都没无所适从到这个程度。
不过对话好歹很快结束了，最后阿曼达婆婆拍着塞萨尔的手，亲昵地说道：“愿女神保佑你，公爵。”
塞萨尔看上去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他绷着下颔点点头，低声回答：“赞美女神。”
罗兰觉得他这样子很可爱，但是鉴于如果她说出口，可能马上就会死于暗杀，所以她明智地一个字也没说。
然后阿曼达婆婆笑着转过身，也拍了拍罗兰的手臂。她的眼睑微微下垂，面庞上皱纹纵横，那是年长者的经历和智慧留下的纹路。她似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罗兰的脸，然后她温和地说道：“女神也保佑你。”
罗兰想要向塞萨尔那样答复这句话，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就被这位年迈的主教打断了。
阿曼达婆婆的声音温暖而平静，她继续说道：“荒原女神说，‘这样的青年留在伊奥凯拉的继承人身边是有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