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萨尔和罗兰去造访“冰原之心”教堂的时候,伊文捷琳也并没有闲着。
正如她哥哥所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召开一场宴会——北境公爵的婚姻归根结底是索菲亚三世女王对北境公爵的示威,这场婚礼的顺利进行、还有公爵带回来的那个不成器的伴侣都是对暗地里效忠于公爵的贵族们的气势的强大打击,在这种情况下,稳定人心、重整局面成了当务之急。
伊文捷琳匆匆穿过厅堂,两个女仆和一位男仆一路跟在她后面。她手里拿着的是尚未完全拟定的宾客名单:宾客名单、菜单、晚宴的装潢也乐谱之类内容都是一座城堡里的女主人需要过目的,不过塞萨尔的城堡里并没有女主人——不幸地,看现在这个状况以后也不会有女主人了——所以这些事情一直都是伊文捷林在做。
“……还要通知厨房准备足量的新鲜肉类,这个季节这方面储备并不多,但也得尽力而为。”伊文捷琳一边走一边说,她身后的那个女仆飞速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当然,还有,主菜用的牛肉——”
“小姐。”
伊文捷琳停下了话头,看见城堡的老管家、已经六十多岁、头发斑白的道格拉斯匆匆走上城堡前厅的旋转楼梯。这位管家甚至早在塞萨尔·伊奥凯拉出生之前就已经为伊奥凯拉家族服务,可以说,他是这个城堡里的所有人中最熟悉两位主人的人。
“道格拉斯?”伊文捷琳好奇地问道,想知道这位总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管家需要询问她什么事情。
“是这样,男仆们需要给那位新来的主人准备房间,”管家道格拉斯声音温和地说道,“我想要知道,塞萨尔老爷对她的态度怎么样?”
是,塞萨尔对罗兰的态度决定了罗兰未来在这座城堡里的待遇——如果塞萨尔并不喜欢神圣婚姻为他选择的伴侣,那么城堡里的仆从们对罗兰太过殷勤可能会惹怒城堡的主人。而塞萨尔从各种角度来说其实都不算是个脾气比较好的人。
伊文捷琳当然知道道格拉斯到底在问什么,她本身对罗兰什么恶感(虽然她打心眼里觉得罗兰配不上她哥哥——在她眼里可能全世界的人都配不上她哥哥,就更别说罗兰那种在北境都算有名的败家子了——但是她毕竟还是个有礼貌的好女孩儿),但是想了想她哥哥提到婚姻的时候厌恶的眼神,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我想哥哥并不是很喜欢她。”她谨慎地回答道。
而老管家慢慢地点点头,说:“好的,小姐,我想我明白了。”
罗兰的脚踏上了伊奥凯拉的家族城堡如同镜子一般明亮的地面。
石头的地面是一种异常光洁的乳白色,大厅中央的地面上用黑色岩石拼出了伊奥凯拉家族纹章的图案:金角鹿健美的头颅,以及头颅两侧舒展开来的柏树枝条。
罗兰老老实实地、像是一只鹌鹑一样跟在塞萨尔身后,而这个家族的主人正威风凛凛的穿越城堡的厅堂,有着血红色内里的黑色斗篷在铠甲之后飞扬。厅堂两侧位列着男仆、女仆和管家,仆从们都纷纷倾身恭迎自己的主人。
塞萨尔一边走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这种斗篷为了御寒,使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布料,因此格外沉重——他动作有点粗鲁地把斗篷脱下来,随手往边上一扔,然后管家一步上前,非常顺手地接住了斗篷,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地仿佛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
管家一边伸手拂掉斗篷表面冻结的冰霜,一边说道:“欢迎您回来,塞萨尔老爷。”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罗兰身上,罗兰能感觉到这老管家十分锐利地打量着她,近乎像是一种评判,而罗兰估计,她在外的名声估计是不能让这位管家满意的。
老管家点点头,用非常非常谨慎、但是却也听不出什么别的情绪的语调说:“很荣幸能见到您,罗兰子爵。我是这座城堡的管家,道格拉斯·凯尔。”
塞萨尔对这什么表示也没有,就好像他整个无视了罗兰和跟罗兰有关的一切。罗兰还以为自从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之后,之前紧绷的氛围能更缓和一些,但是看上去返回北境之后塞萨尔更加直观地认识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而回归家族城堡这一事实很可能让他更嫌弃罗兰了。
塞萨尔平静地问道:“伊文捷琳呢?”
“小姐在拟定最后的宾客名单,她确定名单之后我会再拿给老爷您过目一下。”道格拉斯回答道。
“好。”塞萨尔言简意赅地点了个头,“告诉安托万,让他把领地上的几位骑士带到书房去,半小时后我去那里见他们。”
“好的,老爷。”道格拉斯点点头。
塞萨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他又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一样顿住脚步,回头看了道格拉斯一眼。
“对了。”
——塞萨尔指了指一直乖乖跟在他身后的罗兰,用带着一点不耐烦的语气命令道。
“把她带走。”
如果一定要实话实说的话,罗兰会说,她多少也料到了现在的尴尬情况:塞萨尔·伊奥凯拉对她态度这么差是情有可原的,估计现在对方还会怀疑她是女王派来的探子呢。
一位被管家道格拉斯称之为“玛格”的女仆带着罗兰去了她的卧室——当然,正如所有的贵族一样,在伊奥凯拉家族的城堡里,公爵和公爵的伴侣的卧室是分开的。但是一般来说,这两个卧室会在同一楼层,中间的距离离得不会很远。
按照一般这种规模的城堡的布局,罗兰能够大概推断出塞萨尔会住在这座城堡中的哪个位置,但是现在玛格显然不是带着她往那个方向去的:对方引着她向城堡一边的塔楼走去,一路越走越偏。塔楼这种地方冬季温度一般比城堡主体建筑内部更低,住起来不算特别舒适,就更别说一年中有半年都很寒冷的北境了,所以塔楼上的房间一般不会安排给城堡的主人住,这也算是上流生活的常识。
随着一路往塔楼的方向走去,走廊两边时不时会出现几个在巡逻的、身穿黑甲的士兵,塔楼唯一的入口出也把守着两个人,看盔甲的制式和武器,那两个人甚至是骑士。而骑士无论在谁的领地都是很珍贵的战士,就算是对拥有一支精良军队的伊奥凯拉公爵来说也是如此。
但是罗兰只是跟在女仆后面,脸上带着毫无瑕疵的微笑:现在,她大概能估摸出公爵对她的处理方式了。
那也不算在意料之外——说白了,估计就是软禁。
既然伊奥凯拉公爵既不信任她也不喜欢她,这大概是最合理的处理方法了。当然,为了不让女王那边发难,伊奥凯拉公爵还不能完全禁止她出现在社交场上,隔三差五把她放出去做个样子是肯定得有的,应该就是这样,对方才会警告她不要把情人带回来吧。
“罗兰老爷,这就是您的房间。”就在这个时候,玛格停下了脚步,说道。
这年轻的女仆为罗兰推开房门,这是一间设置得中规中矩的套房,进门之后先是一间用水红色装饰起来的起居室,起居室后方其她房门大概是通向书房、卧室、盥洗室或者游戏室之类的地方。
房间的装饰还算奢华,墙壁上挂着美丽的挂毯,家具和室内装饰的雕像都很精致,壁炉也燃烧得挺旺盛,可见就算是塞萨尔再不喜欢她,也没有小气到要把她关进地牢之类的地方中去的意思……说真的,在到达北境之前,罗兰曾确实有过这种担忧。
与此同时,罗兰注意到这个房间里至少被设置了三个法术阵,墙壁的第一层木板下面用秘银镶嵌了一个真正的神术阵,这些东西能保证在特殊的情况下被关进这间房间的人永远也别想出来——设置这些机关的人可能觉得自己做得挺隐秘的,但是对于罗兰来说还是小儿科了一些。
“那边的房间是卧室,再远处的那个房间是浴室,沐浴需要准备热水可以直接摇铃叫负责西塔楼的女仆们,”玛格为罗兰介绍道,罗兰敏锐地意识到,这女仆的语调并不算多么尊重。“一日三餐会有男仆给您送过来,如果——”
“等一下,”罗兰打断道,“早餐和午餐就算了,但不用和塞萨尔共进晚餐吗?”
晚餐,这些开个宴会都能弄出八十种花样的贵族每天最重视的一餐饭,像是北境公爵这种贵族,应该是会和家人一起共进晚餐,然后边上还有一个乐团给她们奏乐的那种类型吧。
罗兰注意到自己说出“塞萨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女仆玛格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悦。但是这表情很快被对方迅速掩盖起来,然后她再一次开口,声音似乎更冷淡了一些:“老爷吩咐要把一日三餐给您送上来,其她的并没有说。”
罗兰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女仆来:平心而论,这是一位长得十分漂亮的年轻女性,有一头富有光泽的栗子色长发,身材是偏向白皙丰腴的类型,丰满的胸部把色彩单调的女仆制服胸口的部分撑得紧紧的。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在那身制服收紧的腰部和蓬松的裙摆之下,能看见她的腹部有明显的隆起。
怀孕了?
罗兰忍不住挑了下眉。
当然,没人会在城堡里用怀孕的女仆,对仆从较为仁慈的贵族会在女仆显怀之后给她们休假,吝啬的主顾则要求女仆们在婚后就必须辞职,但是现在她面前赫然站着一个怀孕的女仆(而且这个女仆长得真的很漂亮),按照贵族的惯例,这似乎意味着……
罗兰忽然问道:“玛格,你怀着谁的孩子?”
然后她看见这美丽的女仆稍稍皱起眉头来,然后提起裙摆向她行礼,她的动作做得毕恭毕敬,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却并不那么恭顺。她冷硬地说:“非常抱歉,老爷,但这跟您并没有什么关系。”
一般女仆跟主人这么说话,唯一的下场就是被立即赶出城堡。但是罗兰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位恐怕并不是什么“一般女仆”了,玛格可能也认为罗兰会发怒,所以说完之后绷紧了肩膀等着她的呵斥,但是她什么也没等到。
“我知道了,”罗兰只是说,声音平淡得好像这事真的跟她没一点关系,“你下去吧。“
玛格走了之后,水红色的起居室里再一次陷入沉寂。罗兰懒洋洋地在靠近壁炉的、柔软的扶手椅上舒展着身体,动作就如同一只猫咪。
现在大概率不会有人来打扰她,这座城堡的主人可能巴不得把她忘在脑后。罗兰凝视着火炉中不断跳动的火焰,细长的手指跟无聊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扶手椅的木质扶手。
然后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内莉,你怎么想?”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家具的阴影之间就忽然冒出一团黑雾,雾气在半空中凝实又散开,逐渐形成了一个黑发女人的形象,这女人的头发整洁地盘在脑后,身上穿着和玛格的女仆制服形制稍有不同的长裙。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身体边缘如同灰烬一样不断崩散,看上去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个被称之为“内莉”女人站在罗兰身后向她俯身行礼,而罗兰全程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内莉的声音又冷又清脆,她语速很快地说道:“我认为您其实不必要对她们这样客客气气,这纯属是在浪费时间。那些蠢货显然都对您不怀好意,尤其是北境公爵,不如把她的灵魂抽走、让擅长死灵法术的法师驱使——”
“停,停一下,内莉。”罗兰哭笑不得地打断,“我觉得女神说她对咱们有用肯定指的不是把她当成死灵驱使比较有用。”
“抱歉,您是对的。”内莉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地立刻认错,但是听她的语气,她估计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罗兰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性子,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然后轻飘飘地揭过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科拉克斯领的情况怎么样?”
“‘上浮’仍在持续,”内莉简洁地回答,“预计在一个月之内就能达到可以进入的程度。”
“一个月……”罗兰点点头,轻声嘀咕着,“和之前的推算倒是没什么差别。估计女王和那些战神教会的家伙也在做准备了,不过她们肯定万万想不到钥匙现在在伊奥凯拉公爵哪里……那些家伙都有什么动向吗?”
“索菲亚三世依然在组织人马对战神教会进行搜查,但是最近频率已经下降很多,估计她已经不抱希望了;但是近来北境境内她的线人行动得频繁了许多,如果不是因为之前北境公爵不在导致人心浮动的话,就是因为她还没有放弃探索。”内莉有条不紊地叙述道,“至于战神教会……上次探索白昼神国的那队人马中幸存下来的家伙已经返回勒托,然后就失去了踪迹——很抱歉,勒托对黑夜教会的防范很严密,我们在那里没有多少眼线。”
罗兰想了想,然后断然说:“那就按她们还没放弃算吧,这种情况下还是谨慎些好。”
内莉微微颔首:“您说得是。”
“对了,还有一件事。”罗兰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你安排人去查一下北境公爵手下那个名叫玛格的女仆,她是哪儿的人、她为什么要在这座城堡里工作,最重要的是,她跟女王有没有什么联系。”
“您觉得她是女王安插在北境的探子?但是为什么……”内莉忽然停住了,她好像想到了什么,那张冰雪一样冷淡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有点惊讶的神情,“噢。”
罗兰哈地笑了一声。
“索菲亚三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她不可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能从战神的那帮神官手中抢到‘钥匙’上。”罗兰心不在焉地解释道,目光依然盯着跳动不息的火苗,那些火焰就映在她有着奇怪的横线瞳孔的金色眼睛里,“她应该还有个备用计划,以防她的人真的拿不到那把钥匙。而除了那把钥匙之外,唯一的方法就是……”
内莉喃喃地说道:“神眷者的——”
“对,”罗兰啪地打了一下响指,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