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到霜林城的前几天里,塞萨尔忙得脚不沾地。
自从他知道索菲亚三世要给他安排“神圣婚姻”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事情要糟糕——现在好了,他的伴侣不光是个女性,还是个笨蛋,这几乎同等于说明“伊奥凯拉家族的未来完蛋了”。
因此塞萨尔不得不在这几天里花时间安抚那些追随他的亲信,制定新的计划,还得让安托万继续安排人去地毯式搜索女王安插在北境的探子,要不然恐怕连“北境公爵把自己的伴侣软禁在塔中”这种小事都得传到女王耳中去。
现在,到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开一场宴会,名义上打着对北境那些贵族展示一下他那位脑子可能有点病的伴侣的名号,实际上最重要的是对着那群贵族显示一下自己的威慑力仍在。
展示威慑力的环境不会出什么问题,他需要敲打的那几个家伙全在宾客名单上,这些人的把柄也好好地放在塞萨尔的手里,唯一的问题在于……
塞萨尔盯着起居室内的镜子。
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的尽头,阳光洒在远处依然覆盖着冰雪的山峰上,如同给那些积雪覆上一层浓郁的血色。宴会还有大约一个小时正式开始,塞萨尔让身边的几位男仆女仆为他调整那身累赘的礼服——现下流行的礼服的领口和袖口上都有太多花边了。
玛格就站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为他调整领巾的褶皱。以女仆和主人的身份来说,她站的离塞萨尔未免有些太近了,丰满的身躯近乎都要碰上塞萨尔的手臂,暖融融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的呼吸时不时从塞萨尔脸侧扫过去。
这似乎相当失礼,但是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室内其他仆人选择对此视而不见。塞萨尔把目光从镜子里的人影上收回来,然后伸出手去草草摸了摸玛格的头发。
玛格歪歪头,像是小鸟一样蹭在他的掌心里。
“你怀孕了。”塞萨尔用陈述事实一般的语气说道,“这时候不易太过劳累,直接向道格拉斯说你要休假就可以。”
玛格抬起眼睛羞怯地看着他——这女孩确实很漂亮,而且很清楚做出什么表情更显得惹人怜爱——悄声说:“我最近没有感觉很疲惫,况且,我很愿意服侍老爷。”
塞萨尔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如果是了解他的人、比如说是伊文捷琳在现场的话,就会发现他显得很是漫不经心。
而塞萨尔实际上并不觉得这样的态度有什么问题:他了解玛格——实际上,有点太过了解了,他跟对方上过第一次床之后就把对方的身份背景查了个底朝天——这姑娘确确实实只是个有野心的女仆,并不是什么女王的探子、受命来刺杀他的杀手、其他贵族的线人,等等等等(那样的家伙塞萨尔也见多了)。
而她向自己的雇主献身的目的非常简单,就仅仅出于那种想要在成为贵族的情人之后一步登天的梦想。在别人付出的东西和他们想要换取的东西对等的时候,塞萨尔并不太介意被别人算计,就正如同贝亚特莉丝侯爵夫人,又如同玛格。
所以塞萨尔给了这个姑娘女仆长的身份、优渥的生活和轻松的工作;现在这女仆怀孕了,所以他也不介意给未来将会出生的那个孩子一份工作——这正是这个国家的现状:贵族的私生子没有继承权,永远也不可能继承爵位;如果他们的私生子是和其他身份尊贵的夫人生下的,他们或许会把孩子收为“养子”,而实际上的意义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如果贵族的私生子是与仆人生下的,那么那孩子也一辈子只能当仆人,顶多是比较能受到优待的仆人罢了。
塞萨尔不打算为玛格打破这条规矩,毕竟他向来不会干对自己没什么好处的事情,如果真的太过垂青于一位女仆,是会被其他贵族嘲笑的。
他垂眼看着帮他戴袖扣的这个女人,对方那张秀美的脸颊上挂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神情,看上去真如同真的一样。
塞萨尔不知道未来对方会不会升起一些更过分的心思,比如说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更光明正大的身份什么的……到了那个时候,塞萨尔也不太介意把麻烦处理干净。
但是那都是未来的事情了。最重要的依然是当下。
塞萨尔再一次伸手摸了摸玛格的头发,然后吩咐道:“玛格,帮我把科拉克斯子爵叫过来。”
他看见那姑娘可爱地嘟了嘟嘴,玛格不喜欢罗兰,这毫无疑问——她自知无法跟贝亚特莉丝夫人比较,但是她或许觉得跟罗兰·科拉克斯比较起来她还是有胜算的。塞萨尔毫不怀疑这位女仆长会有意无意地刁难罗兰,如果罗兰是塞萨尔自己选定的伴侣,那无论他对对方有没有感情,他都会制止这种危险的趋势。
但是罗兰不是。
所以他只是看着玛格低头对他行礼,然后匆匆离开了。
罗兰这几天在塞萨尔的城堡里住的并不算舒服。
壁炉里燃烧的炭火并不是最上等的,烧起来总有一点点异味;每天提供的餐点符合子爵的规格,但是对于公爵的伴侣来说还是略显寒酸;不知道是仆人们有意还是无意,每天送来的食物都已经微微有些冷了,口感算不上好;入睡前仆人们没有提前暖好被褥,睡上去感觉有些冷冰冰的。
如果罗兰依然是住在贫穷的领地里的落魄子爵的话,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她现在是北境公爵塞萨尔·伊奥凯拉的合法伴侣——因此这就显得有些太过失礼了。
很明显,这些仆人们并不算是喜欢她:这大概是看着自己的主人办事的后果;而其中尤为不喜欢她的是那位名叫玛格的女仆长,对方不喜欢她就纯属是私人恩怨了。在玛格带着罗兰去塞萨尔的起居室的过程中,她始终能感觉到对方算不上特别友善的目光黏在自己的背后。
这甚至都不是一种预感或猜测,当你被一位神明眷顾的时候,你当然有许多种方法可以触及到别人的内心。
而罗兰对对方的这种不友善甚至无处发作:内莉的效率很高,罗兰安排她去调查女仆玛格的第二天,她就又一次回到罗兰身边,顺便带来了她的调查结果。结论就是,女仆玛格不是任何人派来的探子,也不是因为任何其她目的接近北境公爵的。
这么说吧:她跟塞萨尔·伊奥凯拉上床百分之百是自愿的。
所以她为什么显得这么不喜欢罗兰也就无需言表了。
所以,罗兰·科拉克斯——或者说是渡鸦,黑夜女神的信使,神之眼,被奥秘与命运的掌控者、死亡与终末之母、一切黑夜与暗影的主宰所眷顾之人——发现自己被卷进了一出情人争宠的戏码里。
现在,她和把她视为竞争对手的女仆一起在北境公爵的起居室前停下,那漂亮姑娘越过她去毕恭毕敬地推开门。塞萨尔站在窗前翻阅几张小小的纸片,罗兰怀疑那很可能是他的各类心腹交给他的密报之类的东西。
而在看见塞萨尔的那一刻,玛格脸上之前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全然蒸发了,她露出一个极为明艳的笑容来。
说真的,罗兰有点想翻白眼,不过他好歹忍住了。
(她估计此刻内莉也在附近,不过鉴于北境公爵被荒原女神眷顾,内莉应该不敢靠太近——幸亏是这样,她真的不想在内莉面前丢这种脸)
而塞萨尔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女仆长和自己的伴侣之间的暗流涌动,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再或者他就只是想看热闹,这几种推断都极有可能。塞萨尔把那几张纸卷在手指之间碾了一下,纸片顿时化为粉末。
这人估计对罗兰没有什么要求,唯一的希望就是罗兰“不要给伊奥凯拉家族丢脸”。罗兰怀疑对方肯定对她在王都的那些宴会上穿的那种花花绿绿的礼服极为不满,因而她回到霜林城之后,对罗兰做出的诸多安排之一就是让男仆们把她之前的衣服丢掉了一大部分,然后给她派了个裁缝过去。
所以现在罗兰身上穿着的就是那位裁缝新做的一件礼服,是不起眼的暗铅灰色,衣襟和袖口上绣着更加不起眼的黑色暗纹。裁缝给她量体裁衣的时候根本没过问她的一件,她身上这件明显就是塞萨尔的风格。
塞萨尔的目光从她身上慢吞吞地打量过去,然后对方好像差不多满意了(这次她至少没有皱眉头)。塞萨尔转过身,从窗前的五斗柜上随手抓过一个盒子,抛进罗兰的怀里。
罗兰笨手笨脚地抓住盒子,差点把它掉在地上——她觉得自己假装得简直惟妙惟肖,差不多是在燃烧毕生的演技;对于黑夜女神的信使来说,假装肢体不协调比假装自己是个贵族蠢货还难。
但这显然奏效了,因为她看见塞萨尔皱起一点点眉毛来。片刻之后,对方用与平时毫无差异的冷淡语气说:“你的袖扣。”
罗兰低下头打开了那个小盒子,黑色的天鹅绒之间果然躺着一对银色的袖扣,袖扣做成卷曲着身体的小蛇的模样,蛇的眼眶里镶嵌着一对小小的黄色宝石。
这显然是对方之前说要赔给她的那对。罗兰知道之前被塞萨尔拿走的那个银质盒子里的袖扣最后怎么样了,那玩意肯定已经被黑夜的“钥匙”侵蚀,准是被塞萨尔处理掉、或者扔给她麾下的那些法师做研究去了。罗兰不知道塞萨尔现在给她这个东西到底是因为对方由于上次的事情感到尴尬呢、还是因为对方真的看不上她那些镀银的寒酸袖扣。
罗兰只是向对方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愉快地把袖扣取出来准备戴上。
“这真好看,”罗兰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赞美道,不出意外看见对方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塞萨尔根本懒得回应她的恭维,只是问道:“我之前让道格拉斯给你拿了今天晚宴的宾客名单,你记住了吗?”
他显然很在意罗兰的礼仪问题,如果北境公爵的伴侣在宴会上叫错宾客们的名字,那可是个大笑话。
“我很确定我都记住了,”罗兰回答道,同时继续非常惟妙惟肖地、笨拙地系着袖扣,“您应该对我有点信心,我在科拉克斯领的时候也是开过几场宴会的。”
“然后跟其中身份最尊贵的那位客人的独生女在花园里鬼混,结果还被客人发现了是吗?”塞萨尔冷冰冰地说道,“我很确定我听过这个故事。”
罗兰反驳道:“那女孩还是未婚……”
“——但是有一位未婚夫,她未婚夫还是王室成员。”塞萨尔说,声音显得危险而低沉,“子爵,你现在代表的已经不是科拉克斯家族了,因此,在我的宴会上请务必管好自己。”
罗兰没说话,她的手指又在袖扣上滑了一下,袖扣差点掉在地上。
她认为自己在这一瞬间可能成功点燃了塞萨尔的怒火,这怒火从对方得知自己不得不与一个由索菲亚三世挑选的对象结婚的时候就一直深藏在对方的心底,缓慢地闷烧着。这一刻塞萨尔毫无征兆地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罗兰的手腕,力道有点过大了,如果罗兰真的是个普通人的话可能会疼得交出来。
“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塞萨尔没好气地问道,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提高了。
一瞬间室内猛然安静了下来,起居室内的那几个仆人感觉到自己的主人有发怒的征兆,恨不得一个个化为凝固的雕塑。罗兰能感觉到玛格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后,她还太年轻也太单纯了,所以尚且不懂得这个时候应该稍微掩饰一下自己的得意。
罗兰不知道塞萨尔是否正是因为这样才默认这个姑娘的接近的——说不定北境公爵有的时候甚至会向往这种浅薄,毕竟她身边心思深沉的人已经太多了。
而罗兰才不管自己的手腕正被塞萨尔握着,渡鸦和她麾下的邪教徒们与伊奥凯拉家族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出其不意。因此她猛然往前迈了一步,进一步缩小了自己和塞萨尔之间的距离,然后踮起脚尖、不管不顾地亲上了对方的嘴唇。
渡鸦与塞萨尔·伊奥凯拉斗智斗勇后得出的结论是:让这个敌人感到困惑的最好方法就是别按常理出牌。
可以说这个策略非常成功,罗兰身后的那些仆人们发出一连串倒抽冷气的声音,而即便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塞萨尔也愣住了,罗兰就在这时刻得寸进尺地把舌尖探进对方的嘴唇之间,舔了舔对方的齿列。她挤在塞萨尔的身边,把自己没被塞萨尔抓住的那只手扣在对方的腰上,把一条腿亲昵地挤进对方的双腿之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塞萨尔终于回过神把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把自己拉开了。
北境公爵紧紧盯着罗兰,显然无意掩饰在对方这突然的行为之前的震惊和愤怒,他开口的时候罗兰满意地听见对方的声音都有点抖:“罗兰——!”
好极了,对方终于被气到口不择言,不再继续一口一个“子爵”地叫了。
“您记得我们在金宫那场晚宴后的谈话吗?”罗兰低声问道,声音显得柔软又沙哑,“‘伴侣的义务’,公爵。您应该明白我还很年轻,我这个年龄的人往往都充满欲望——泽尔菲斯秘仪之后您还没有来找过我呢。”
她的声音微微压低了些:“我真的很想念您。”
虽然罗兰的声音放低了些,但也远远没低到能让那些仆人听不见的程度,这些可怜人一个个都僵住了,显然没人想要窥探主人的秘密,而玛格脸色苍白,面颊上却涌上了一丝愤怒的红晕。
而塞萨尔的手猛然松开了罗兰的手腕。
“滚出去。”北境公爵冷冷地说道。
罗兰并不意外这个回答,所以她只是装模作样地向着对方躬身行礼。
“好的,我的丈夫。”她带着笑意回答道,“那么我们晚宴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