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在伊奥凯拉家族城堡中如期举行。
这个季节天气还太过寒冷,如果是在霜林城短暂而温暖的夏季,贵族会会选择晚上在花园里开宴,并且让法师们在花园里点燃成百上千用类神术驱动的、悬浮着的银色灯笼,这才是体现北境贵族的品味的最好方式。
但现在,宴会只能办在室内。在城堡的宴厅里,火炉燃烧着,地板被仆人们擦得锃光瓦亮,室内装饰着在温室里养大的鲜花;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摆放着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桌上装饰着伊奥凯拉家族家徽的白色瓷盘里装着各种供宾客们随意取用的食物。受邀来参加宴会的人们身着盛装,站在舞场周围,观看宴会的主人领跳第一支舞。
王城的那帮贵族们几乎不能想象塞萨尔·伊奥凯拉跳舞的样子,因为这人偶尔出现在王城的宴会上的时候,会拒绝任何人试图邀请他跳舞的意图。不如说,那些一听到北境公爵的名字就两股战战的王城贵族能想象他大开杀戒,却没法相信他会踏上舞池一步。
但是在北境,在伊奥凯拉公爵本人举行的舞会上,他还是会跳舞的,毕竟主人领舞算是约定俗成的礼节。在此之前,这位公爵的舞伴一贯是自己的妹妹伊文捷琳或者贝亚特莉丝夫人,但是今天却有所不同。
——宾客们站在舞池四周,并未沉浸在优美的音乐里,而是一个两个都偷眼打量着公爵的舞伴。
那舞伴身材纤细,身高比公爵稍矮,头发是一种非常夺目的、血一般的红色。这青年人看上去年轻又英俊……或者说,除了脸好之外一无是处。
罗兰·科拉克斯子爵,败家子,窝囊废——在场的宾客们或多或少都听过他的故事,尤其是她被情妇的丈夫派人拿着马鞭一路赶出城堡的那个故事,当时她可是当了一段时间北境贵族们口中的笑柄。
但是在现在,谁又会把这种煞风景的话说出口呢?现在宾客们看着她,各个脸上带着微笑,心里琢磨着北境公爵会不会弄死她、会什么时候弄死她;琢磨着这人如果特别幸运地死在塞萨尔·伊奥凯拉之后,她能因为这桩婚事继承多少遗产;琢磨着科拉克斯子爵跟北境公爵到底有没有感情基础,如果万幸有感情基础的话她值不值得拉拢。
这群人想得头顶上冒烟,只有一个人看着异乎寻常地镇定。一个异常美丽的金发妇人站在舞池的边缘,微笑着看着在舞池中央跳舞的这对新晋伴侣。这位女士身上穿着有夸张裙撑的花边的绿色绸缎长裙,羊毛一般柔软卷曲的长发梳成高耸的发髻,发间同色的女帽上装饰着一艘小小的帆船。
这正是最近在王都最流行的那种夜礼服的款式,而这位夫人——贝亚特莉斯侯爵夫人,向来是走在女士时尚的最前线的。
一支舞曲结束,一直关注着舞池中发生的一切的人们——主要是伊文捷琳、管家道格拉斯还有伊奥凯拉家族的仆人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毕竟他们这位新主人平时看上去实在笨手笨脚,他们都很担心她会在这么多宾客面前不小心踩到塞萨尔的脚。但是事实上罗兰跳舞的姿态可称得上是优雅,足以见得这个穷得家徒四壁的子爵家族的教育也没有那么不堪。
他们几个刚在心里夸了罗兰几句,就看见塞萨尔在舞曲结束的最后一拍上刚对着自己的舞伴行完礼,就直接撒开了对方的手转身就走。
……伊文捷琳用一种可称优雅的淑女姿势慢慢地扶住了额头。
从某种角度上看,塞萨尔本质上是个很跋扈的人,他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看法,或者说,实际上他认为很多人根本不配让自己在意。就比如说这场舞会是以“向北境贵族社会介绍自己的伴侣”的名义举行,但是实际上只是为了敲打各大贵族,而塞萨尔又确实不喜欢自己的伴侣,所以他甚至懒得做出一副恩爱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如此表现之后自己的盟友会明白自己在这场婚姻上的态度,也知道从此北境的贵族们恐怕会轻看罗兰,但是他并不在乎。
公爵的身影很快在人群深处消失了,他就算是给面子的时候也向来只留下跳第一支舞,此刻,他恐怕正准备跟他的那些盟友——或自以为能利用他的人——或被他利用的人——进行一场无休止地、恐怕掺杂了或多或少的恐吓的谈话。
而其他宾客知道了伊奥凯拉公爵对罗兰的态度,就不再把目光落在这个倒霉的政治婚姻牺牲品上面。“可怜的家伙,”这些人恐怕会在心里这样想,“她活不到明年的春天的。”
于是这些人就万分怜悯地从她身边走过去,纷纷挟着自己的舞伴走进舞池,几个年轻的未婚贵族去邀请伊文捷琳跳舞,毕竟就算是“神圣婚姻”让北境公爵的家族必定断代,伊文捷琳·伊奥凯拉在法律上享有的那份假装、还有她哥哥愿意分享给她的那些不动产也是十分可观的。
罗兰含着笑意看着这群人从她身边走过去,显然决心把她视为空气。其实她乐得不用跟这些人打交道,渡鸦作为邪教的领导者可能真的很擅长杀人血祭,但是不一定那么擅长跟一群脑袋空空的贵族说场面话,从这个角度想起来,塞萨尔确实比她更加强大。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
“愿意邀请我跳一支舞吗?”一个十分柔和悦耳的女声在她身侧的方向想起。
罗兰转过头去,看见金发的贝亚特莉丝夫人就站在不远处,动作慢吞吞地用小巧的扇子遮掩住了自己的嘴唇,那是在贵族淑女们复杂的扇语中一个明显暗含期待的姿势。
附近有些宾客的目光自以为不显眼地落在她们的身上:毕竟贝亚特莉丝夫人是塞萨尔·伊奥凯拉公开的情人,北境人人都知道这段关系至少在贝亚特莉丝第三次成为寡妇之前就已经开始。在个年头,私下有个情人在贵族之间看来是很浪漫且正常的一件事情,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在观看戏剧的时候见过眼前这位夫人出入塞萨尔的包厢。
可以说,他们现在多少带了点看热闹的意思:塞萨尔明显不满意女王为他安排的丈夫,而在这节骨眼上,贝亚特莉丝夫人出现在科拉克斯子爵面前,是想向对方示威吗?
感受到那些人好奇的目光,罗兰几乎有点头疼起来了:她这段时间总被玛格用饱含醋意的目光打量,可真的不想再被卷进另一场情人之间的争风吃醋里了。
但是现在从贝亚特莉丝的表情来看,她倒是无法判断对方的意图。不过,既然淑女有想要跟你跳舞的意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这也是一种礼貌。
于是罗兰只能把手伸给对方,对方把自己包裹在洁白的蕾丝手套里的手放在她的掌心里——那是一只柔软的手,没握过刀或者弓箭,最大只碰过羽管钢琴的琴键和绣花针——但是也就在也一刻,罗兰心中升起了点异样的感觉。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女性是一位法师。
在传说中,神明们拥有强大的力量、掌控与世间万物有关的种种权柄。神明们在创造世界的时候,祂们的伟力溢散在人世间,这些力量无处不在,只不过是无法被人们看到。
这些力量并非不可被人运用:虔诚地信仰着神的信徒们通过自己的祈祷、仪式和反复念诵经文呼唤这种力量,而力量由于源于神明,就会自发地向这些虔诚信徒靠拢;这就是为什么生命女神的神官们能令重病痊愈、白昼之神的神官们可以净化邪恶,因为她们通过自己的虔诚获得了可以借助神的伟力的能力。
而神眷者们则是天生被神喜爱的人,这一类人非常、非常的少见。神喜爱他们的事实导致他们先天就是趋向于“神圣“的,于是,他们甚至无需长年累月地向特定的神祈祷,自如地使用这种具有神圣本质的力量。
梅勒文王国最著名的神眷者家族就是伊奥凯拉家族,荒原女神喜爱他们,于是赐予了他们鹰一般的眼睛、狼一般的骁勇、狐狸一般的狡黠。就算是现任北境公爵塞萨尔·伊奥凯拉仅仅是个荒原女神的浅信徒,他都能使用某些只有主教级别的荒野女神神官才能使用的神术。
以上这些神官和神眷者们可以使用的力量,被统称为“神术”。
而另一类人则与这些神官和神眷者不同,他们并不虔诚,也未曾被神特别喜爱;正相反,他们通过无数尝试和实验,研究出了一套无需向神明祈祷,就可以调用世间这种强大而无序的力量的方法。他们把这种方法整理成无需虔诚的心志或者天生的体质就可以学会的知识——这一类人,被称之为“法师”。
而法师们的这种运用力量的方法,被教会和神的信徒们称之为“类神术”,而被法师们自己称之为“法术”。
在圣耀年代,也就是教会在人间的力量达到最顶峰的时候,法师们被教会斥之为神明的力量的窃取者,是无信者和异端,在那个时期,法师曾遭到教会大规模的追杀。但是到了现在,属于人类的纪元,随着教会力量的减弱、世俗力量的增强,当然还有神战对整个大陆的一番清洗,法师们已经越来越活跃在政治舞台上。
无论是贵族家族还是王室,都会雇佣些法师,用法术——依然被贵族们装模作样地称之为“类神术”——来保障他们的安全。这个“类”就好像是贵族们的一块遮羞布,就好像这么说着他们就能忘记这种力量实际上来自于世界的创造者,只不过是被人以一种绕开仪式和祈祷、乃至于虔诚本身的方式被应用了一样。
但是无论如何,法师们所操纵的那种奇异能量实际上也终归是神明们溢散在世间的“神力”,虽然这种神力已经没有了主人,但终归曾经是属于神的,所以神官、神眷者和法师之间往往都有点微妙的相互感应。
是以,在罗兰抓住这位贵妇人的手指的第一时间心里就生出了点怪异的感觉,对方身上的那种力量不如神官的那么纯粹,也不如神眷者们的那么强大,所以必然是个法师。
不过对方肯定没有感受到罗兰身上的异样——因为通俗易懂地比喻说,罗兰并不是普通的神眷者,把渡鸦的身份往六神的神官体系里换算,渡鸦算是个比肩教皇的人物。强大者能试探弱者的深浅,弱者却不能估计出强大者有多强大;罗兰跟贝亚特莉丝打个照面的功夫就发现对方是个法师,但对方应该只能感觉出罗兰是个普通人。
罗兰执着对方的手向舞池走去,脸上带着那种毫无瑕疵的贵族式的微笑,但是实际上她真的开始好奇了。
毕竟,法师们之所以能使用法术,多数是因为他们勤勉、聪慧,而且还或多或少地有点天赋,这种能力甚至不能通过血脉来传承,所以他们的数目也并不比神眷者多上许多——反正是肯定比虔诚地念念神的名字就能获得神的力量的神仆少多了。由于这些法师并不依附特定的教会,所以特别受各国王室的欢迎:王室和六神教会的权力之争从没有平息过,而教会才是神术使用者的大本营,王室想要增强自身的超凡实力最终只能倚仗于法师们。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梅勒文的大部分法师其实都被王室拉拢了,少部分则选择为各大贵族卖命。塞萨尔·伊奥凯拉手下有几个法师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罗兰在这座城堡里见多了画满法术阵的房间了……但,贝亚特莉丝夫人这位“北境最美丽的女人”也是个法师,她就真没有想到了。
毕竟一提到法师,很多人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种身穿黑漆漆的长袍,身材干瘪面容枯槁、手里还拎着根法杖的那种家伙,反正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位贵妇人这副模样。
这样想起来,贝亚特莉丝夫人那三任在结婚后不久就“忽然暴毙”的贵族丈夫,很可能也不是死于意外啊……
她脑海里转着这些根本没根据的念头,随着音乐跟贝亚特莉丝夫人翩翩起舞。之前和塞萨尔跳舞的时候罗兰只能跳女步,要不然塞萨尔会活撕了她,这下她倒是能跳回男步了,而事实证明,她男步女步跳得都非常不错。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贝亚特莉丝夫人开口了。
不过她说出的话根本和情人示威没有任何关系,她开口就是:“您觉得塞萨尔如何,子爵?”
……这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饶是渡鸦也有点发蒙,她想了想,然后谨慎地回答:“伊奥凯拉公爵是个十分令人敬佩的人。”
“您对我开口无需这样冠冕堂皇,我知道您和塞萨尔已经结婚了,而您应该也听过我和塞萨尔的那些小道消息。”这美丽的金发女人微微地偏了一下头,那些头发像是流水一样拂过她洁白的肩膀,而罗兰无端觉得她的笑容透着些恶劣的兴味,“我就这么直说吧:您和公爵已经上过床了,是吧?”
还是说这本质上是一种另类的示威,“我是女人而你是男人,所以说其实还是她跟我上床比较爽”那种?
罗兰只能说:“抱歉……?”
“别紧张,子爵,”贝亚特莉丝笑眯眯地说道,“我真的只是想跟您交流一下心得而已。我是说,塞萨尔他的活确实是太烂了,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