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公爵刚跟一位伯爵进行了长得近乎没有尽头的谈话,主要是关于今年粮价的问题,霜林城很大一部分麦子都是从对方的领地上购买的。
这谈话枯燥且不可尽信,等谈话结束,第四支舞曲都已经结束了,贝亚特莉丝侯爵夫人这个时候才面带微笑地从舞场上离开,向着塞萨尔的方向走来。
于是那位伯爵很有自知之明地马上告辞,显然不愿意干扰情人之间的对话——那是因为这些蠢货对他和贝亚特莉丝之间的关系有些误解,塞萨尔可不觉得他们的关系应该被称之为“情人”,就算是他们两个确实上床也是如此。
那位美丽的金发女性款款走来,而塞萨尔一贯懒得跟人寒暄,他直接问道:“我看见你刚才在跟科拉克斯子爵跳舞。”
“你的子爵跳舞确实跳得很好,别用那么嫌弃的语气提到他。”贝亚特莉丝微笑着回答,“她的头发和眼睛可真可爱,我一直想有一个红色头发的情夫,那样的头发就好像即将枯萎的玫瑰花一样。”
“如果你喜欢的话,大可以把她从我眼前弄走。”塞萨尔不客气地说道,“怎么样?”
贝亚特莉丝显然一点也不着急,塞萨尔沉着性子看她从长桌上取了一碟精致的糕点,用银色的餐叉戳了半天蛋糕上的奶油,然后这女人才慢吞吞地开口。
“如果你想问我的看法的话,我只能说,”贝亚特莉丝慢吞吞地说道,“你丈夫确实不是个法师,至少不可能个比我弱的法师。而你知道,整个王国比我更强的法师可能也没几个——当然,不算上自由联邦的那些家伙——所以咱们就暂且认为她不是法师吧。这样看来,她可能确实不是女王派来刺杀你、或者想在你的领地里搞什么别的破坏的。”
塞萨尔微微皱着眉头。
“不相信吗?在最后一曲结束之前我向她下了真言咒语,如果她真的有什么邪恶计划会告诉我的。”贝亚特莉丝看了他一眼,“再者说她应该也不是什么神官,对吧?要不然阿曼达主教会跟你说的。”
“我只是得排除一切可能性,毕竟她可能还得在我的领地上待上很长时间。”塞萨尔回答。
他有这种顾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还是老生常谈,正常的年轻贵族不应该这么积极地想跟他上床,人人接近他应该都是有其目的的——就好像玛格,她想要优渥的生活;又好像贝亚特莉丝,她已经足够有钱,而塞萨尔只不过是她在政治上的赌注;再或者这座宴厅里那些锦衣玉食的蠢货,他们的目的不必一一多说。
罗兰对显得太过热情了,这就是问题所在。在塞萨尔相信对方真的只是脑子有问题之前,还是需要再找专家来确认一下的。
“但是我你把我叫来这里并不只是为了帮你确定你丈夫是不是女王的走狗,”贝亚特莉丝眨眨眼睛,“说吧,塞萨尔,你在王都好几个月,一定很想念我吧?——可以说实话,无论是想念我的灵魂还是想念我的肉体,我都不会介意的。”
塞萨尔镇定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我有别的事情想要咨询你。”
贝亚特莉丝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可爱的哼声。
而塞萨尔就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他直白地问道:“你对诸神的神国有多少了解?”
贝亚特莉丝足够了解塞萨尔·伊奥凯拉——意即,她明白他们两个的关系是建立在许多层面的索取上的:对肉体的索取,对政治地位的索取,还有对知识的索取。不过嘛……
“一见我就只想着谈正事,真是让我伤心。”贝亚特莉丝甜蜜蜜地抱怨道,“我还以为您被索菲亚三世殿下深深地伤了心,然后迫不及待地投入我的怀抱——”
北境公爵不赞成地看着她,脸上那副隐喻的表情令绝大部分人退避三舍,于是尽管贝亚特莉丝并不是特别吃这一套,但她知趣地话头一转。
“神国,”她开始说,就好像完全不为了前面那堆对话感觉到羞愧似的,有的时候塞萨尔觉得她先天缺乏“羞愧”这个情绪,虽然他们这样的人或许也没有什么羞愧的必要,“诸神的居所——关于神国的描述大部分出自于各个教派的圣典,还有某些圣人流传下来的福音。通常的说法是:活人无法到达神国,因为神国的大门不对肉体凡胎敞开;圣人们能描述神国的景象是因为他们足够虔诚,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之下,在他们虔诚祈祷之时,他们的灵魂超脱了肉体,在与神交流的过程中得以短暂地窥见神国的面貌。”
“所以,按照各个教会的说法,人们对于神国的描述并不只是他们基于神灵权柄的想象。”塞萨尔说道。
贝亚特莉丝微笑着点点头,这个时候一个仆人从她身边端着银盘走过,她动作优雅地从对方那里拿过一杯酒——酒液呈现出一种微妙的碧色,那是来自遥远的东境的特产,一瓶的价格堪比等重的金币,也就只有北境公爵这种人会用这样的酒招待客人:鉴于他们其实都同一,大部分客人如猪狗般蠢笨。
她抿了一口酒,然后补充道:“正是如此,或者说公认的论调确实如此。不过有些法师持不同态度,因为你也知道,法师都是些无信者。有的法师认为,‘神国’这个概念本身只是教徒的一种想象,教徒们作为必须有遮风避雨的屋檐的人类,以己度人地认为神明也必须居住在特定的住所之中,而神本身作为一种不可揣摩也不可直视的东西,是庞大的知识、力量和智慧的聚合体,祂们其实不像人类那样必须生活在国度之中;而所谓的在祈祷中看见神的国度也只不过是信徒在特定氛围之下的一种集体幻觉。”
“这听上去就是很离经叛道的想法。”塞萨尔点评道。实际上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总不能说“一个邪教教徒把我带到了一个疑似白昼之神神国的地方”吧,就算是不论贝亚特莉丝这人到底可信不可信,在一场宴会里讨论这个问题也有点过头了。
“因为法师是无信者,如果他们真的有信仰,就该成为真正的圣职者了。”贝亚特莉丝笑眯眯地说,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自己也被包含在“法师”这个体系里,虽然,塞萨尔可能是整个宴会上唯一一个知道她是个法师的人,“也因为,没人活着见过所谓的神国:没人真正见过的东西又怎么能确切地说就真的存在呢?在远古的传说里,人死后灵魂归于黑夜女神——当然,现在已经没人承认祂是位正神啦——祂洗去死者的记忆,把他们的灵魂变为最纯粹的力量,重新把它们投入到世间万物的轮回中;只有这些死者中极为虔诚者会被各位神灵接引至自己的国度,让他们的灵魂永远侍奉在神的左右。不过这些理论上永生的灵魂嘛……无论是传说中的白昼圣女圣特兰德,还是战神麾下那些圣教军,亦或者理应在死后进入神国的各位教皇,没一个人忽然从棺材里坐起来对其他人说‘原来真的有神国’,所以——”
贝亚特莉丝带着狡黠的笑容耸了耸肩膀,她做出这个姿势还是极为优雅可爱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塞萨尔点点头,他微微垂下眼睛,眼神古井无波,很难猜测出他究竟在思考什么。“真的没有人曾以肉身进入神灵的国度吗?”
贝亚特莉丝扫了他一眼,目光锐利,眼睛就好像是一块冷硬的、熠熠生辉的绿色宝石,但是她的声音里依然有笑意:“公爵大人,提出这样的问题的人在圣耀时代都是要上火刑柱的。”
在现行的纪年法,人类历史划分为以下几个时代:神话时代,圣耀时代,蛮荒时代,以及现在;有些学者认为现在应该称之为“王国时代”,还有些人认为直接称呼为“人类时代”最佳。
最初的神话时代是七神创造世界的时代,世界并不是一日之内被创造而成的,而是经历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神的造物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完美的。曾有无数物种被神灵们创造,其中一些因为本身存在致命的缺陷,很快就全部灭绝,又有一些种族曾经强大而聪慧,但是却在一场又一场的内战中徒然消耗,人类是幸运地存活到最后的唯一一个智慧物种。
而到了圣耀时代,人类逐渐忘记众神创造世界的奥迹。在这个纪元里,神灵们化身为人在世间行走,令人类重新回忆起诸神的光耀。在这个时代,涌现出了无数伟大的圣职者、先知和英雄,至今仍然是吟游诗人们和戏剧家最喜欢描述的主题。
接下来就是最为黑暗的蛮荒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逐渐强大的人类王国和教会开始产生冲突,而诸神之中也有神灵逐渐坠入黑暗。这个时代以神灵之间的神战和不同人类王国、不同教派之间的相互征伐作为结尾,等到蛮荒时代走向终末的时候,大地上近乎已经成为一片废墟。
现在他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就是在蛮荒时代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虽然王国和教会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是熟知上个纪元的历史的人们都知道,神灵也是会坠入黑暗的(就如成为邪神的黑夜女神),神灵也是会分裂、会陷入纷争的……知晓了这些真相的凡人们,其中一些恐怕会产生些别的想法。
塞萨尔认为索菲亚三世正是产生了“别的想法”的那些人之一,她搜查王国境内的战神教会的决定表面她对那个黑夜之神的“钥匙”的事情略知一二,而无论那把“钥匙”到底是用来打开一扇什么样的门的……显然争夺那把钥匙都不应该是虔诚者应该干的事情。
“但是圣耀时代已经过去两个纪元了。”塞萨尔平静地回答,“此外,在我提问的时候,你只需要回答就可以了,贝亚特莉丝。”
贝亚特莉丝显然并不满意他这种不近人情的回答,因而可爱的扁了扁嘴。她已经不太年轻了——至少跟玛格比起来,显然不年轻了——但是做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依然非常灵动。
然后,她不由分说地把手中喝空了的杯子塞回到塞萨尔的手中,继续低头用叉子戳起自己的小蛋糕来。她机械性地干这事的时候露出了一副深思的表情,显然正在回忆着什么。
片刻之后她慢慢地说:“……如果你真要问的话,我倒是想起了一本书,是圣耀时代一个疯了的法师写的。他还没疯的时候是一位出色的法术大师,但是尽管如此,绝大部分看过那本书的人都觉得他只是写了一整本疯言疯语……”
“他写了些什么?有关于以肉身进入神国的方法?”塞萨尔单刀直入地问。
“是。”贝亚特莉丝点了点头,“众所周知,神国不存在于现实之中,不存在于星辰之间;诸神和祂们的神国存在于另一维度。按各个教会的说法,神国位于世界的本源——夜之海中,在七神创造世界之前,唯一存在的只有虚无的夜之海;然后神创造了宇宙星辰、光明与陆地,神们把这一切从混乱癫狂的夜之海里分割出来,隔绝在被神们庇佑的安全空间里、也就是‘宇宙’,而诸神依然居住在我们看不见的夜之海之中。”
塞萨尔指出:“我听说过这些部分,这是六神教会通用的理论。”
“是的,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两个纪元之前的那个疯法师的见解。”贝亚特莉丝继续叙述道,“那个疯法师认为,各个教会的圣徒们窥见神国的图景是有一定规律的,通常是几百年之内没有人能窥见神国,然后紧接着又是几年到十几年的时间之内圣徒在祈祷中看见神国景象的次数显著增加,这一类事件以如此规律循环往复。在结合一些其他案例以及这个法师的各类实验,他提出了这样一个模型:诸神的国度如同浮木一般在夜之海里沉浮,当这些神国‘上浮’到一个极为接近夜之海与诸神创造的这个宇宙之间的界限的时候,由于诸神国度与人类信徒之间距离的接近,他们在祈祷之中精神就更容易窥见神国图景。”
贝亚特莉丝顿了顿,然后声音轻缓地说:“那个疯法师把神国逐渐接近我们生活的世界的全过程称之为‘神国上浮’。”
塞萨尔知道这个理论肯定没有得到广泛承认,这甚至不是因为那个提出理论的法师疯了的缘故,而是因为正如贝亚特莉丝所说,法师们都是“无信者”,因此根本不会有人把他们提出的、有关神灵的理论当成一回事。在有关于神的方面,人们往往认为只有神官们才拥有最终解释权。
“他用一系列非常复杂的计算式和测试方法来推定神国上浮的时间,由于那本书是我好多年前看过的,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贝亚特莉丝的话还没说完,“接下来才是他的理论中最离经叛道的部分:他认为当神国上浮达到顶点的时候,实际上神国和我们所在的宇宙之间的距离已经薄如蝉翼;只要能正确推定出上浮到达顶点的日期、以及到底何处是我们所在的世界与神国之间距离最短的位置,那么借助一系列复杂的防护措施和传送魔法,人类就能进入神国——当然,仅仅是‘进入’,因为没人知道神国究竟是什么环境,以及人的肉体凡胎能不能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
塞萨尔听完这段话,简直默然无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问道:“……那个法师的结局怎么样?”
“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了。”贝亚特莉丝甜蜜地笑了笑,“那可是圣耀时代。”
怎么说呢,这个结局可是一点也不出所料。那个法师可是生活在人类对神灵的信仰最为牢固的圣耀时代,当时要是有个人跳出来说“我们能肉身进入神国”,就算是他没有暴露自己的法师身份,被烧死也简直是一种仁慈。
塞萨尔估计此人的书肯定也被各个教会列为了禁书,他想不到眼前的贝亚特莉丝是怎么搞到这种书的,但是作为北境最富有的女人,她想办到这种事应该不难。
塞萨尔琢磨着贝亚特莉丝手中的那本书的内容,觉得那个疯法师的推测应该是合理的。当他和渡鸦在那座据说在白昼之神神国边缘的白骨教堂中的时候,渡鸦提到过“直到几百年后到了下一个合适的时机”。那样说,进入那座白骨教堂的机会显然也是规律性的,这样的措辞和贝亚特莉丝口中的疯法师的理论非常相近……这样说,难道现在正处于一个神国向着人类世界上浮的时代?
如果他们恰好处于这样一个“上浮”的时期的话,渡鸦扔给他的那把黑夜的“钥匙”……
“等你回封地之后,就把那本书寄给我吧。”塞萨尔忽然说道。他顿了顿,然后思考了一下,又补充道:“另外,帮我查一些东西,看看有关邪神的典籍中有没有提到什么关于‘黑夜女神的钥匙’的内容。”
“钥匙?”贝亚特莉丝挑了挑眉,“虽然我知道我不应该问,但是结合你问我的问题——你打算对黑夜女神的神国干什么吗?”
贝亚特莉丝太敏锐了,这是可以算得上是她唯一的缺陷。塞萨尔对这个事实也很矛盾,作为伊奥凯拉家族最信任的法师和顾问,他当然需要贝亚特莉丝的智慧,但是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公爵,有这样一个聪慧的情妇就很危险了。
这也是塞萨尔需要玛格的原因之一:你不能永远跟一个那么聪明的女性上床,至少一个野心勃勃的公爵不能。
“没有,”现下塞萨尔含糊其辞地说,“是我怀疑金宫里那位想要干什么,我现在也只是需要知道那位殿下到底在调查什么罢了。”
贝亚特莉丝慢慢地点点头,塞萨尔不知道她是不是信了,通常来说,她是不信的。但是在北境公爵不愿意说的时候不继续提问,也是这位美丽的夫人的智慧之一。
现在,他们两个的“正事”终于勉强告一段落了。塞萨尔心不在焉地捏着那只精巧的、纤细易碎的玻璃杯,伸出手去摸了摸贝亚特莉丝金色缎子一般的头发。
贝亚特莉丝懒洋洋地偏过头去,亲了亲了他的掌心。
“怎么样,公爵?”她的声音醇厚甜美,听上去比酒更加醉人、也更加有害,“今天晚上让我在城堡里留宿吗?”
塞萨尔·伊奥凯拉轻微地颔首:“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当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