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捷琳·伊奥凯拉小姐并不喜欢这些在家族城堡里举办的宴会。
参加宴会的这些人脸上戴的面具不比假面舞会的宾客戴的面具更少，而在假面舞会上，由于人人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他们开口的时候面孔甚至没有那么直白而丑恶——鉴于这种原因，伊文捷琳实际上还是更喜欢假面舞会一些。
但是她是北境公爵唯一的妹妹，所以她必须应付这些社交。所有的社交除了表面上的言谈欢笑还有更深层的目的，她早已灵活地掌握了所有技巧。
而可笑的是，邀请她共舞的那些绅士还都以为她只是天真无邪的十四岁小女孩，这些人对舞会上的贵妇人们有种种偏见，总以为她们只是花枝招展的学舌鸟。
于是他们与她共舞，明里暗里地想从她的口里打听出北境公爵最近的动向，他有什么计划？他在亲近什么人？他属意自己麾下的哪位贵族？伊文捷琳顺了他们的意，在跳舞过程中带着天真无邪的笑脸说出些细碎的信息——她真的很擅长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
“哥哥想要投资米埃尔家族在南方的酒庄”、“哥哥接见了柯登领的骑士，然后走出书房的时候面色很糟糕，好像在生气”、“哥哥很担心春天之后种子价格的问题，南方的物价好像又在上涨了”。
她仿佛在不经意之间吐出这种句子，于是舞伴在亲吻她的手背之后兴冲冲地离开，仿佛自己掌握了第一手的信息。此后在暗流涌动之中，或许又有一笔资金流向远方、或许又有某个人被架空权利、或许又有什么物品被哄抬价格，做出这些决策的蠢货们觉得自己英明不已，仿佛提前窥探了公爵的心思，在博弈中赢下一着，殊不知自己是被什么人推动着做出这个选择。
伊文捷琳·伊奥凯拉小姐只有十四岁，是北境公爵唯一的妹妹，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是伊奥凯拉家族唯一的女主人。她知道自己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她不能继承爵位，不能继承家族的不动产，她的后代不能成为这片广袤的国中之国的领主——但是她和她的哥哥都知道，她能做到的事情又多少。
唇舌可以杀人，当然如此。
此刻伊文捷琳的裙摆在舞会中旋转，嘴唇中吐出天真得仿佛毫无防备的话语。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见似乎有点醉醺醺的罗兰·科拉克斯端着一杯酒摇摇晃晃地走出宴厅，没人注意那个落魄的小子爵、北境公爵现任的伴侣要去向那里。
在心灵深处，伊文捷琳有些同情那位子爵，他只不过也是北境公爵和索菲亚三世的政治博弈中的一个牺牲品罢了。但更多的，她也羡慕那位子爵曾拥有的生活——很多人嘲笑他贫穷落魄，但是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只有不曾站在万众瞩目之下的人们能拥有真正的自由。
而伊奥凯拉的后代们，被荒原女神所眷顾之人，血管里流着渴望自由的血的开拓者的子民们，其实从来没有得到过自由。
“怎么了，伊文捷琳小姐？”正在此时，她的舞伴语气温柔地问道，那是一个藏在看不见的面具之下的完美的假笑，“您在走神吗？”
伊文捷琳微微顿了一两秒钟。
“并没有，”然后她微笑着回答道，“和我跳下一支舞吧，先生。我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没有跟您说呢。”
罗兰站在空无一人的露台上，此刻距离宴厅有一小段距离，从那边传来的乐声稍微被模糊了，不过还是能勉强听见一阵阵欢闹的笑声。这个季节的北境还尚未回暖，寒风从山涧之中吹来，把人的皮肤刮得生疼，实在不适合呆在室外，但是罗兰显然并不在乎。
她慢吞吞地啜饮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酒液，同一时间，她身后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女性的声音：“很无聊吗，渡鸦大人？”
罗兰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实际上不用看也知道，内莉的身影正从一片黑暗中缓慢地浮现出来，就好像一个单薄的鬼影。这位女士特别钟爱这样的出场方式，是一众黑夜信徒中最像黑夜信徒的那个。
“当然无聊死了，整个宴会的客人中除了公爵的那个情妇，就没什么有趣的人。”罗兰抱怨道，“然后我还不得不在他们面前说那些傻乎乎的俏皮话……你呢？带回来什么好消息了没有？”
“也不算是什么好消息，”内莉回答，“其实我不用说您也能感觉吧，这个宴厅里有几个客人是战神的信徒。”
“……而且还不是那种普通的信徒，而是跟战神的高级神官们有过密切接触的那种信徒。”罗兰笑了笑，在黑暗之中，她的笑容有点阴冷，“我从他们身上都能闻到从战神高级神官身上沾来的那股血戒味儿——梅勒文王国境内公开的战神神官就没有受过血戒仪式吧？”
内莉显然之前就进行过调查，因此极为流利地回答道：“血戒仪式是战神教会内部最高级的册封神官仪式，受过血戒仪式的战神神官一般都留在勒托的凯旋神殿，无事绝不会外出。”
“是啊，”罗兰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战神已经把自己最宝贝的那部分神官派到北境来了，天知道北境这些贵族里有几个已经被他们收买；他们肯定觉得在当地有几个靠山到时候办事会方便些，要不是北境公爵受荒原女神的眷顾，他们肯定也想要拉拢他。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我们都很清楚——内莉，该准备把我们的北境公爵也引到舞台上去了。”
“还用之前那个计划？”内莉一板一眼地确认道。
“用之前那个就可以，目前仍未发生什么超出预料之事……当然，索菲亚三世对那件事的上心程度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但是她既没有钥匙又没有战神的指引，就连那个玛格都不是她安排接近公爵的，那么想必索菲亚三世连站上舞台的机会都没有。”罗兰懒洋洋地评价道。
她的话音落下，两个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内莉忽然说道：“大人，好像有人过来了——”
黑暗是黑夜信徒们最亲切的朋友，也是他们的喉舌和眼睛，此刻两人都感觉到正有什么人穿越宴厅到这露台之间的一片漆黑，还没有走到能看见罗兰的角度。罗兰眨了眨眼，笑了起来：“听脚步声应该是我的丈夫的。”
然后她随手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在露台的石头栏杆上，转过身第一次看向内莉——对方还穿着那身黑色的女仆装束，在夜色中如同一大片不断崩散的沙子，只有面孔是清晰的。
罗兰笑吟吟地对她说“失礼了”，然后伸出手用指腹轻柔地压上了内莉的嘴唇。
内莉责备地看着她，但是这位肆无忌惮的上司根本不为所动。片刻之后罗兰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漫不经心地把指腹上沾上的口红胡乱擦在自己的下唇和嘴角上，红色的痕迹沿着她天然地带着笑的嘴唇往面颊侧面延伸了长长的一道。
内莉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在她手自己的上司折磨的这些年里，她经常发出这样的叹气声。她忍不住问道：“很有趣吗？”
“看受荒原眷顾之人气急败坏还是挺有趣的，就好像我主以前看荒原女神艾洛涅安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像也挺有趣一样。”罗兰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真心诚意的愉快，“我猜这就是遗传吧。”
“我回去了。”——对此，内莉只是这样干巴巴地回答。她说到做到，身影倏然立刻崩散成一片灰烬，迅速从露台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北境公爵塞萨尔·伊奥凯拉踏上了这座小小的石头露台。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站在她对面的，是嘴唇上蹭了一小片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口红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