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近半个月的时间里，罗兰过得还算是风平浪静。
当然，她估计塞萨尔对她之前干的事情十分不满，这种不满可以从她房间越来越糟糕的炭火质量上体现出来；而每次管家道格拉斯见到她的时候，都会露出一种微妙的、“虽然我想保持礼貌但是我觉得你做的事情真的十分不地道”的表情。
直到整整十三天之后，事情发生了转折。
这天罗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女仆长玛格站在她的床前。她和半个月之前一样看上去很好，皮肤红润细腻，栗子色的长发富有光泽，显然就算是在她怀孕的期间塞萨尔·伊奥凯拉对她的态度也一贯如初。
这位女性依然带着那种冷冷的、不算是十分谦卑但是也绝不算得上失礼的表情俯视着着还躺在被褥之间的罗兰，用平稳的声音叫她“罗兰夫人”。而罗兰则尽力装出一副刚睡醒十分迷蒙的表情——毕竟夜和梦境是属于黑夜女神的国度，被神眷顾的人们实际上不需要那么多睡眠就可以轻易保持清醒，对于她们来说睡眠本身也是可以被操控的力量之一。
早在玛格准备开门的时候她就醒了，对她来说装成一个睡美人才比较困难。
“罗兰夫人，”玛格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稍晚皱着眉头，这个小动作可没有躲过罗兰的目光，“今天塞萨尔老爷让您和她、还有伊文捷琳小姐一起共进早餐。”
“早餐？”罗兰故意傻乎乎地发出这样一个音节，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低沉有黏糊，就好像因为困倦脑子没有转动似的，于是玛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塞萨尔的品味倒是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她的这位情人就算是皱眉头也是极其可爱的。
“是的，”玛格努力保持着耐心，又重复了一遍，“早餐——在城堡里都是一贯九点钟开始的。老爷，您只剩下半个多小时的准备时间了。”
但是事情确实有哪里不太对头……早餐？说真的，大部分贵族选择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让自己的管家亲手把早餐端到床边来，这群人显然觉得把食物的碎屑留在床单上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她们热衷于这种享受，反正她们又不是需要洗床单的那个人。
而伊奥凯拉公爵则不屑于这种堕落的享受——从这种角度来讲，她确实是个工作狂。这位公爵习惯于和自己的妹妹一起共进早餐，就是抛弃夸张的、铺着白桌布的长桌，两个人一起坐在更为温馨的圆桌的两侧，一边礼节无可挑剔地吃饭一边谈谈今天的安排，中间还隔着水晶器皿、花瓶和银烛台的那种。
对于塞萨尔来说，这可能是他和亲人之间相处的亲密时刻，这样的时刻是绝对、绝对不会让罗兰这种外来人来打扰的。
罗兰现在假装晕晕乎乎地坐起来，顺手拉了一下滑落到肩膀上的宽松丝绸睡袍，他故意用一种天真而愚蠢的语调说道：“但是我没有合适的晨礼服呀。”
罗兰觉得玛格很明显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在您的衣帽间里有合适的服装，老爷。”玛格干巴巴地说，在说这句话之前长长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请您快起床吧，再不服侍您更衣，您就真的会迟到了。”
等罗兰终于来到餐厅的时候，伊文捷琳已经开始用无可挑剔的礼仪在一片面包上涂抹梅子酱了。
他的努力终于有了报偿——指，让他成功地错过了塞萨尔的家族早餐的开头部分。天知道他在衣帽间里假扮出那种笨手笨脚的换衣服的样子到底让他有多呕心沥血，黑夜女神的“渡鸦”真的不适合假扮一个笨手笨脚的家伙。
但是总之，他成功地错过了早饭的开头，保持住了罗兰·科拉克斯子爵笨手笨脚的人物设定，还成功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独属于北境公爵的死亡凝视。
他假装对公爵不满的表情毫无反应，自己在圆桌边上唯一的空位上坐下了。塞萨尔连理都不理她，这让她很是想不明白这人到底为什么非得让她过来和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伊文捷琳则向着罗兰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好久不见，科拉克斯子爵。”她如此微笑道，完全无视了他们“好久不见”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她哥哥基本上把罗兰软禁了。她表现得可真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把那些微妙的尴尬在心底藏得好好的——甚至于在这种时候，她还能近乎真心诚意地对罗兰说：“尝尝这种梅子酱，子爵，这是霜林城在冬春交际之时产出的唯一一种水果。”
罗兰没来得及对梅子酱或者餐桌上其他任何东西发表什么意见，一句客套话都没来得及从他嘴里溜出来。塞萨尔低头用餐刀娴熟地切着一截香肠，连头也不抬地问道：“伊文捷琳，你今天的安排是什么？”
伊文捷琳忍不住看了罗兰一眼，后者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伸出手去够桌子上果酱瓶。然后她又转头看看自己的哥哥，塞萨尔依然在低头认真吃饭，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伊文捷琳真的有点想要叹气了：好吧，看上去她现在才是唯一一个在试图维护餐桌上脆弱的和平的人。
“今天上午我的裁缝会来城堡一趟，他会带来最新的春装的图样——还有你的那件斗篷也已经做好了。哥哥，我会让玛格把它送到您的衣帽间去的。”伊文捷琳淡淡地说道，“今天下午，萨维尔家的姐妹、还有塔特侯爵的女儿会来喝下午茶。”
“……下午茶。”塞萨尔斟酌了一下，显然正在脑海里估算时间，然后他慢慢地点点头，继续说：“一点钟的时候佛莱德会来，他想谈谈冬季领地税收的事情，你有时间也去听听吗？”
“好的，哥哥。”伊文捷琳回答，动作优雅地喝了一口茶。
与此同时罗兰还在埋头吃饭，时不时不引人注目地扫视这对兄妹一眼——他觉得塞萨尔·伊奥凯拉此人和自己的妹妹的相处方式其实挺有趣的。鉴于北境公爵对外人是那种异常冷酷无情、说一不二的类型，其实很多其他贵族都猜测伊文捷琳和自己的哥哥的关系其实一般。
当这位进入社交界没几年的淑女在舞会上跟各路意图接近北境公爵的人周旋的时候，很有不少人会露出那种惋惜的神情。“看吧，这就是北境公爵唯一的妹妹，”他们说，“我猜那无疑也只是政治场上的一颗棋子，天知道伊奥凯拉公爵过几年会把她嫁给那个在政治生涯上对他有助益的人。”
“棋子”，这就是很多人对伊文捷琳的定位，他们认定北境公爵会把这女孩养成脑袋空空的甜蜜淑女，唯一的目的就是在几年之后某个合适的时候把她嫁出去……但是现在看他们两个相处时的样子，似乎并非如此。
至少一个真的把自己的妹妹当政治联姻工具的人应该是不会让对方去参与什么跟领地税收有关的时期的，而现在罗兰其实怀疑，说不定整个家都是伊文捷琳在管。
这些思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至少对于他现在正在忙碌的那些事情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至于说到他在忙碌的事情嘛——
“罗兰。”塞萨尔忽然说。
这是他们回到霜林城之后第三天举行的那次舞会之后，塞萨尔第一次对罗兰说话，当然，他们上次说话（或者说，他们上次进行一些深入的肢体交流）其实是以塞萨尔一拳揍上了罗兰的脸为终结的，世界上说不定只有北境公爵会那么对待刚给了自己一个**的家伙。为了在行动上对塞萨尔表示谴责，罗兰让那个淤青耀武扬威地在脸上留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不过这似乎也并没有引起对方的多少同情。
罗兰听到对方叫他，瞬间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看着可一点不像是对着上次打过自己的人的时候会露出的。他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了？”
塞萨尔不引人注目地皱了皱眉头，很可能一看见罗兰笑，他就忽然又不想说话了。
但是总之，他最后还是说：“我准备后天启程去一趟科拉克斯领，你和我同行。”
科拉克斯领，罗兰那片几乎什么都不出产、领民少得惊人的贫穷封地。要不是他忽然因为神圣婚姻的缘故而跟北境公爵结婚，所有人都以为他那块封地在他去世之前就肯定要被其他贵族吞并了。
科拉克斯领位于北境的最东端，紧邻着灰石沼地——那是一片纯粹由粘稠泥浆和水泽构成的荒地，一年里有半年的时间被冻得结结实实，另外半年则能吞掉任何试图在那上面行走的生灵。就算是那些在圣耀年代被荒原女神指引的开拓者们，都没能在那片沼地上站稳脚跟。
可以说，罗兰的封地已经位于这片大陆人类文明能延伸到的最远端，从灰石沼地再往东直到临海，则是成片的人类未曾探寻过的神秘之地，那些地方是各类魔兽的故乡，只有最勇敢的冒险者们才会试图走向那个方向。
而现在正是北境短暂的春天刚刚开始的时候，灰石沼地的冻土还没有完全解冻，但是也到了荒原上的冒险者们准备返回的时候了。如果他们不再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尽快离开灰石沼地，就会被那片很快将要变得柔软的沼泽埋葬。
罗兰没有问塞萨尔为什么忽然在这个时候打算去科拉克斯领，一来是他知道自己就算是真的问了对方也不会屈尊回答，二来是因为他其实也能猜出来这其中真正的原因。
因此，他毫无心理压力地继续假装一个蠢蛋，他有点灿烂过头的微笑起来，说：“您终于打算亲自跟我回一次科拉克斯领了吗？太好了。现在是领地里最热闹的时候，大部分冒险者们都从冻土上回来了，这个时候他们会在领地里举办一个集会，相互交易他们之前在冒险中获得的各类战利品，说不定您会感兴趣。”
北境公爵当然不会感兴趣，他就算是真的感兴趣，也肯定不会选择跟罗兰去逛那种冒险者集会，在场的诸位里除了这位傻乎乎的子爵本人，肯定都能明白这个道理。这次，罗兰真的看见侍立在一旁的玛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早餐后去写封信给你的管家，告诉他我们几天后会来。“塞萨尔完全无视了罗兰的发言，冷冰冰地一锤定音道。他说完这句话，转头看向站在身边的管家道格拉斯，说：“我看他已经吃完了，你把他带回房间吧。”
道格拉斯毕恭毕敬地微微躬身行礼：“是，老爷。”
罗兰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塞萨尔一反常态地让他来跟他们一起吃早餐，就是为了跟他说一句“我过几天要去你的城堡，给你的管家说一声把房子给我收拾出来”——而这人甚至都懒得专门挑一个时间去罗兰那儿跟他说这句话，而是抽吃饭的时间顺便说一句。
现在可好，他的早饭还没吃完呢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头发花白的老管家道格拉斯此刻正彬彬有礼地站在他身边呢：“罗兰老爷，我们走吧。”
罗兰花两秒钟想了一下如果自己硬是不走会遇到什么尴尬的场面，但是细想想还是算了。所以他最后还是站起来，对着公爵微微颔首。
“祝您有愉快的一天。”他这样说，当然，他是不是真的这样想别人就不会知道了。
伊文捷琳看着罗兰逐渐走远的背景，道格拉斯就跟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比起所谓的“护送”看上去更像是一种监视。伊文捷琳感觉到有些无奈，毕竟她才是真的希望过自己的哥哥能在神圣婚姻的仪式上找到一个合适的伴侣的人——虽然可能性很小很小，但是她确实曾这样幻想过。
她沉默了一两秒钟，然后说：“哥哥……”
“伊文捷琳，”塞萨尔极端平静地说道，“你不需要对科拉克斯子爵表现得有多友善，反正等到索菲亚三世不在把注意力放在我的婚姻生活上之后，他很快会死的。”
伊文捷琳怔了一瞬，但是很快恢复了镇定。她开口的时候刻意换了个话题：“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准备去科拉克斯领那边，那里的情况真的严重到那个程度了吗？”
正如之前所说，北境公爵去科拉克斯领绝不会是为了看自己的丈夫的产业。真正的缘由罗兰由于他的另一重身份而能够猜到，而伊文捷琳则是之前恰好听塞萨尔提起过。
“最开始只是科拉克斯领、还有临近的裘德领两地的居民在梦中梦到了种种诡异的景象，鉴于黑夜女神是掌握梦境权柄的女神，当地的荒原神官担心那是邪教徒作祟，于是很快把情况报告给了冰原之心教堂。”塞萨尔慢吞吞地说，这事在他最开始接到消息的时候就跟伊文捷琳说起过一次了，但是其中的细节则没有详细说明过。“但是问题在于，当地的神官没有发现任何黑夜的邪教徒活动的迹象……他们喜欢搞的那一套，诡异的谋杀、血祭、秘密仪式，一切可疑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是现在事情变得更严重了？”伊文捷琳忍不住问，她开始担心起来，如果要论她的私心，她是不希望哥哥总和那些可怕的邪教徒打交道的。
塞萨尔点点头：“不光是裘德领和科拉克斯领的居民，更西侧的克拉特领的人们也开始做怪梦了。而且，现在还接到消息说，科拉克斯领那边有些人在睡梦中忽然起身，像是梦游一样向灰石沼地的方向游荡而去，最后消失在了沼泽里……现在当地的神官担心是什么大型邪术的效果，于是阿曼达婆婆就拜托了我——现在，无论如何我都得去亲自看看。”
“你会带安托万去吗 ？”伊文捷琳捏着茶杯问道，安托万就是深受北境公爵信赖的那位年轻骑士。
“如果真的涉及到邪术，安托万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他毕竟也只擅长打架。”塞萨尔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伊文捷琳也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我更倾向于把他留在城堡里保护你，而对科拉克斯领的调查，或许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好。”
“比如说贝亚特莉丝夫人？”伊文捷琳问，她也知道贝亚特莉丝实际上是个出色的法师的秘密。
“唔，就是她。”塞萨尔不是很情愿地说道。
毕竟贝亚特莉丝虽然确实很出色，但是人确实……有些奇奇怪怪的。在除了上床之外的事情上，塞萨尔宁愿跟她没那么多纠缠。
伊文捷琳显然也很了解贝亚特莉丝，她想了想，忍不住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她不愿意笑得太明显纯属是不想惹哥哥生气：“那么她又提了些什么要求？”
“还是老一套，”塞萨尔干巴巴地说，“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珍奇的法术书，每次一找她帮忙她就狮子大开口，明明上次找她帮忙甚至还没过一个月呢……好了，伊文捷琳，你想笑就笑吧。”
“我绝对绝对没有想笑。”伊文捷琳绷着嘴角回答道，虽然她微微颤动的嘴唇可能还是暴露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就是觉得哥哥很少有对别人无可奈何的时候，贝亚特莉丝夫人可能是唯一一个吧。“
但是贝亚特莉丝显然并不是唯一一个，某个面部蒙着一层夜的面纱、眼睛如同羊眼一般的身影在塞萨尔脑海里浮现出来，当然，那就不是伊文捷琳应该知道的部分了。
而他的妹妹此时此刻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对一切危险和丑恶的东西一无所知——或者假装自己真的一无所知。那双湖水一般的蓝色眼睛闪闪发光，看上去如此安闲、远离危险。
“哥哥，”她郑重地说，“你也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于是塞萨尔这样回答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