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霜林城到科拉克斯子爵的领地需要几天时间。北境越靠东方越荒芜,行进路线沿途的聚落越稀少,在马队到达科拉克斯领的前一天晚上,沿途没有任何城镇或者村庄,众人不得不在旷野上扎营过夜。
“这也是冬天近乎没有人去我的领地的原因之一,”在骑士和士兵们把营帐搭起来的时候,罗兰兴致勃勃地为其他人介绍道(虽然好像没什么人想听),显然,她对这一代的风土民情了如指掌,“从任何方向去往我的领地,都至少有一个晚上要露宿野外。现在积雪已经基本上融化了,所以还好,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这里一夜间的降雪足以把任何营地都掩埋在两米深的地下。”
“所以说,冬天的科拉克斯领几乎是一片雪原中的孤岛?这听上去可真像是恐怖小说里会出现的地方。”贝亚特莉丝兴致勃勃地搭茬道,她可以说是整个队伍里最愿意搭理罗兰的人。
而北境公爵本人则觉得自己的情人和自己的“丈夫”相处得有点过于融洽了,因此感觉有些不愉快。
塞萨尔对罗兰所诉说的事实没有什么更多的感慨:他只觉得科拉克斯家族不愧是世代都很落魄,这个家族的领地所在的简直是糟糕透顶。从任何方向去科拉克斯领都至少有一个晚上要露宿野外?罗兰那个蠢货就没意识到这才是导致他的领地发展不起来的根本原因吗?
当然,他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根本不会去操这个心提醒罗兰。在他们两个结婚之后,塞萨尔对罗兰的领地无疑是有很大话语权的,但是恐怕这一整块领地的税收都够不上霜林城的一个零头,于是直接被北境公爵干脆利落地忽略了。
要不是这次查黑夜邪教徒的事情导致他不得不去科拉克斯领,他可能一年也想不起来罗兰手下还有这么块地方。
于是塞萨尔保持着可敬的沉默,看着自己的士兵们在逐渐低沉的暮色里把帐篷搭起来,并且在营帐周围点燃篝火——在荒原不被大雪覆盖的日子,就要开始考虑那些夜晚在野地里游荡的猛兽和强盗了。
北境的春天向来来得很迟,现在天黑的还是十分早。天际线附近已经呈现出一片冷冰冰的蓝紫色,最早升上天空的那些星星在天幕上低垂着,篝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贝亚特莉丝夫人身上披着一条长长的、什么白色毛发的动物的皮毛做成的斗篷,坐在一堆篝火前面跟罗兰说着什么。罗兰的红发在火光和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的映照之下,形如一泼逐渐凝固的鲜血。
天渐渐地黑了。
这是北境公爵塞萨尔·伊奥凯拉离开霜林城的第四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的马队在明天下午就能抵达科拉克斯领。
而公爵的另一位情人玛格则待在自己的卧室里,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炉旁的扶手椅上,手中握着羽毛笔,几张信纸摊开在面前的桌面上。这位女仆长的房间比其他仆人的房间要好上不少,房间舒适而温暖,连寝具都比一般仆人的要高级不少。显然,这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职位。
玛格知道有些饱含嫉妒的眼睛每天都注视着她——就是时时刻刻透露出“啧,还不是因为她勾引了自己的主人”的意味的那种。管家道格拉斯因为塞萨尔的缘故保持着可敬的沉默,但是她知道这个老人也算不上喜欢自己,对方从小就服侍伊奥凯拉家族,显然对向自己的主人献身的女仆极为看不上,他说不定认为那是一种作为仆人的失格。
但是坦白地说,玛格并不在乎。
她的父母早逝,身份是贫民,甚至没有自己的房子和土地。在眼下这个时代,一个女人近乎是不可能在这种境况之下翻身的——许多职业排斥女性,而她能做的工作也只不过是在把贫穷一代代传承下去而已。在这种情况,以女仆的身份成为一位贵族的情妇似乎是最好的方法。
她们本身不会因为成为贵族的情妇而也变成高贵的人,但是那些贵族至少就不会反对她们吃盛宴之后的残羹。当然,这是个比喻式的说法。
就好像是塞萨尔·伊奥凯拉本人,这人含着金汤勺出生,从来没真正动脑子考虑过女人想要的礼物是什么,反正他送出去的东西对方总得欢天喜地地接受。他的两个情人,也就是贝亚特莉丝夫人和玛格,这两位女性的身份天差地别,而塞萨尔应付她们的方法如出一辙——也就是送些珠宝首饰。
贝亚特莉丝偶尔会戴几件公爵送的珠宝,可能就是纯属为了给对方看看,表现出“你的礼物我收到了”这样的意思;反正玛格觉得贝亚特莉丝夫人自己找工匠定制的那些珠宝看上去反倒更漂亮些。而玛格则把公爵送给她的大部分东西都变卖了:塞萨尔从来不懂这样的道理,要在前厅招待客人的女仆是不会戴闪耀的宝石项链的,反而是项链变卖的那些金币让她更愉快些。
借着“北境公爵的情人”这样的身份,玛格成功地跟经常出入霜林城的几个商人搭上了关系。现在,沿着水路运送的那些货物——北境这个因为气候寒冷而不适合很多种作物生长的地区,那些赖以生存的、从其他领地进口的食品与物品——中间就有玛格的一部分投资,或许对于那些大商人来说这只是很小的一笔钱,但是那也是她只是个普通女仆,而不是“北境公爵的情人”的时候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塞萨尔可能不知道她做的事情,又或许是知道了也并不在意。这种小打小闹的生意在那位公爵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背叛,反正据玛格所知,他之前的情人里可不乏蓄意接近他、就为了往他的酒杯里下毒的家伙。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塞萨尔·伊奥凯拉身边只剩下贝亚特莉丝和玛格。
她们都是聪明人,这是必然的。贝亚特莉丝夫人肯定是北境公爵某些层面上的同盟,是玛格无力涉及的、政治或者其他更深层次的同盟。因此贝亚特莉丝夫人在成为北境公爵的情人的时候还能获得对方的信任与尊重——而一个小女仆就没那么好命了。一个小女仆必须得在没有异心的同时恰到好处地显现出那么一点令公爵留恋的地方来,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地留在对方身边。
也正是因为此,塞萨尔不在霜林城的日子对玛格来说近乎是轻松的。
毕竟再出色的戏剧演员也没法全天候对一个人露出甜蜜又羞涩的笑容(更不要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可能正因为孕期而腰疼或者想吐),而玛格甚至不是个戏剧演员。现在公爵不在,她总算能放任自己的脸垮下来一点。目前她需要做的事情也只有一件:就是写好眼前这封信。
这封信也是写给塞萨尔的,用信鸽送出的话大概能在公爵到达科拉克斯领的当晚或者第二天送达,时间刚刚好。她得在信里适当撒个娇,说说自己有多想念对方,免得对方在贝亚特莉丝夫人的陪同下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男人总是很健忘,也总是很喜欢被女性依赖和奉承,就算是塞萨尔·伊奥凯拉这种人也不能免俗。玛格垂眼注视着信纸,有些烦恼地用羽毛笔的尾巴挠了挠自己的鬓角,毕竟合适的措辞真的很难:决不能像是那些贵族写信一样文绉绉的,但是用词又不能太过粗鲁……那些贵族可真是难伺候。
但是往好里想,她至少不用再假装自己为了北境公爵那个愚蠢的丈夫而嫉妒不已了——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公爵并不喜欢他的丈夫,为了罗兰·科拉克斯而嫉妒根本毫无意义,还不如去嫉妒贝亚特莉丝夫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有的男人心底就喜欢看女人为了他争风吃醋,这说不定是他们肯定自己男性魅力的一种方式吧。
玛格内心的措辞十分刻薄,写出来的信倒是充满了甜蜜的娇嗔。她打了一遍草稿,又通读了一遍,自己感觉没什么问题了。但是正当她打算把信的内容重新抄在信纸上的时候,就突兀地听见了房间的窗户被推开的一声响——
但是那扇窗户本应该绝不会被推开。第一,窗户是从内侧被锁住的;第二,窗户本身和窗框上都刻有复杂的类神术符文,这是为了确保窗口不会进贼或者刺客,整座城堡的窗户都经过类似的处理,据说处理后的窗户连中阶的法师都没法从外侧打开;第三,她的房间是在城堡的三层,窗外就是刚刚融化的护城河。
玛格有些震惊地抬起头。
窗户确实是被打开了,木窗本身没有任何被暴力破开的痕迹,但是窗户的铁栓不可思议地被融化了,被烧灼成赤红色的金属正如柔软的液体一般沿着窗台一点点往下滴。一位姜红色头发的女性如同一只豹子那样蹲伏在窗台上,身上覆盖着暗红色的轻甲,手臂光看线条就显得非常有力,绝不是那种每天只坐在家里绣绣花的女性。
这进展完全出乎玛格的预料,以至于她一时甚至忘了尖叫。而那位身穿铠甲的女人目光锐利,玛格注意到,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自己的脸,然后直直地落在了她明显突起的腹部之上。
在一片黑暗中,塞萨尔·伊奥凯拉猛然睁开了双眼。
这时候可能已经接近午夜,除了轮值守夜的那部分士兵之外,其他人都已经陷入了梦乡。
塞萨尔一个人住在一座帐篷里,外面是初春十分依然非常寒冷的荒原。而某种东西令他忽然醒来了——是属于被神眷顾之人、属于猎手和骑士的那种难以言说的直觉——而帐篷之外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野兽在旷野里发出的哀呜、没有守夜的士兵们偶尔发出的声响,只有寒风不断在旷野里穿行的呜咽,还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塞萨尔在一片黑暗中慢慢皱起眉头来,一只手摸向了自己放在身边的长剑。有什么东西不太对,一般来说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守夜的士兵们为了保持清醒和温暖会选择在营地内走动或者交谈,但是外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这太怪异了,虽然塞萨尔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醒来,但是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握住自己的长剑,翻身站了起来。他一向选择在这种旷野里和衣而睡,现在派上了用场。
塞萨尔用一只手挑开了帐篷的帘子,缓步走了出去——营地看上去仿佛一切正常,篝火依然在明亮地燃烧着,显然守夜的人时时刻刻注意添加木柴、不让火焰熄灭,以免野兽袭击营地。
但是,篝火附近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守夜的士兵,就好像那群人忽然人间蒸发了一样——纵使他们可能前几秒还在给篝火添柴。不,不止如此,塞萨尔忽然察觉到了其他不对的地方:除了风声和火焰燃烧的声响之外,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往常那些睡觉的时候往往会鼾声大震的士兵们今晚在梦中似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塞萨尔忽然预感到了整件事最为不妙之处,他猛然转过身,随手拉开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帐篷的帘子,在他的印象里这间帐篷里应该住着自己的一位骑士。但是帐篷的门向他敞开,里面的东西被火光照亮——帐篷里被褥还是凌乱的,人却不翼而飞。那个本应正在睡觉的骑士并不在里面!
塞萨尔深吸了一口气,尽快检查了离他比较近的几个帐篷,里面全都没有人,甚至也包括贝亚特莉丝和罗兰。
好像整个营地里除了他,其他所有人都无声无息地忽然消失了。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伊奥凯拉家族被荒原女神眷顾,所以无论接不接受任何有针对性的训练,这个家族的所有人都是天生的猎手。毫不夸张地说,塞萨尔绝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都离开自己的帐篷的情况下还无知无觉,就算是他还在睡梦中也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塞萨尔对此毫无头绪,他也曾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而露宿野外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话又说回来,在你都不知道你面对着什么、不知道你的敌人是什么的时候,你又能怎样战斗呢?
现在周围太静了,静到令人感觉到心里慌张,就好像什么未知的怪物正打算从黑夜里冒出来,择人而噬。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塞萨尔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轻而沙哑,听上去雌雄莫辨,但是在他的耳中如同雷霆般炸响。
“公爵,真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你见面。”
塞萨尔猛然转过头,毫无准备地看见渡鸦就半蹲在他身后一座帐篷的顶上,那双有高高后跟的鞋子仅仅只有前掌的位置踩在支撑帐篷的一根横木上,这让他看上去极像是一只在枝梢上的鸟。
渡鸦的面孔依然藏在黑雾一般的面具后面,仅露出那双金色的眼睛。他的身上也依然披着那件如同夜似的的黑色斗篷,那斗篷的材质似乎比丝绸更加轻飘,斗篷的下摆在夜色里猎猎舞动。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塞萨尔注意到渡鸦的斗篷下面穿着一件非常薄的、似乎是丝绸材质的衬衣,衬衣外面、从胸腹到腰部的位置穿着一件黑色的奇怪衣物,衣物上有很多交叉的皮革材质系带,把他的腰身勒得极细,显得腰臀之间的比例非常夸张而曼妙。
那东西不管怎么看都很像是女士的束腰,塞萨尔记得贝亚特莉丝在脱掉衣物最外面一层的罩裙的时候,里面就是那么穿的:当然,贝亚特莉丝会把束腰系在衬裙的外面,而渡鸦的下身显然是一条黑色的马裤。
就算是现在情况十分诡异,塞萨尔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特别煞风景的话。他问道:“你身上穿的那是什么东西?”
非常出乎意料地,渡鸦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衣服,就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什么一样。他打量了足足好几秒钟的时间,然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塞萨尔微笑起来——他的笑容十分古怪,这一点塞萨尔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
“我怎么知道我穿着的是什么。”他坦诚又叫人一头雾水地说道,“公爵大人,这是你的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