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瞪着渡鸦。
渡鸦坦荡地看回来——有点过于坦荡了,尤其是他身上穿着那个古怪的束腰以及薄到有些过分的衬衫的情况之下。
而四周还是那样的安静……不,已经不再安静了,黑暗深处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像是爪子抓过石板,一连串的令人不安的、刺耳的声音。那些声响听上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人的目光所不能及之处爬动,一种危机感告诉塞萨尔,他不能再耽搁了。
所以他的第一选择甚至不是捅忽然出现在此地的渡鸦一剑,在对方明显表现出交流的意图的时候,这是不太明智的。
“解释一下。”公爵言简意赅地说道。
“你看,这是一个梦,”渡鸦声音轻柔地说道,仿佛是怕惊吓到某种藏身于黑暗之间的动物。他轻松地从那高高的帐篷顶端站起身来,然后纵身跳下——穿着跟那么高的鞋子平稳落地可真是不容易,他简直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盈。渡鸦往塞萨尔的方向走上两步,动作之间微微抬起手来,示意对方自己双手之间没有握着任何武器。
塞萨尔冷漠地看着他走近了两步。
渡鸦继续说:“如我刚才所说,这是您的梦。通常情况下,任何东西都不能进入别人的梦,包括人的灵魂,所以在您的梦里您是见不到您的同伴的,不过嘛……”他环视着四周,在他脸上漆黑的雾气散开一点的时候,塞萨尔能看见到他似乎感到颇有趣味地勾起了嘴角,“在您的梦里,您依然复现了您夜晚扎营的场景,这是该说您非常忠于实际呢、还是比较没有想象力呢?”
他顿了顿,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被逗笑了似的补充道:“但是这身衣服倒是挺有想象力的。”
“别说废话。”塞萨尔冷漠地打断道,“这是你捣的鬼吗?”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似乎渡鸦说的话是真的——现在他们身处的情况太过怪异,不像是某种强大的神术或者类神术能造成的效果。他们周围的景象虽然在细节上栩栩如生,但是或许真的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而塞萨尔认为这件事是渡鸦做的也是情有可原的:黑夜女神也是掌握着梦境、预言与死亡的神灵,祂最受眷顾的那些信徒们,就有能力穿行于人的梦境,或者能在梦中预言未来的景象。
北境公爵对抗黑夜的邪教徒们的过程中,也见识过类似的能力。不过他自己的梦境从未被人窥探:他本身是神眷者,又是强大的骑士,想要入侵他的梦境需要非常、非常强大的能力才行……不过塞萨尔毫不怀疑渡鸦确实能做到这一点。
“通常情况下”,任何东西都不能进入别人的梦——渡鸦的意识倒是能入侵梦境,但是也仅仅是“意识”而已,意识本身可没有衣物蔽体。这样说来,现在渡鸦身上穿着什么倒确实完全是塞萨尔的问题:人的梦境会下意识地把身边一切光怪陆离的东西合理化,包括入侵的意识,于是渡鸦在这个梦境里拥有了得以被人观察到的身躯,还有,嗯……衣物。
虽然塞萨尔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渡鸦身上会穿着束腰!难道自己的意识会认为这玩意在渡鸦身上是合理的吗?!
他强行把这类顿悟抛之脑后,转而恶狠狠地瞪着渡鸦,假设渡鸦敢回答“是”,他一定冲上去把手中那把剑捅进渡鸦的身体里。就算是人的意识也是会在梦境中受创的,他得让渡鸦为这种行为付出代价。
“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渡鸦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想了想,然后又改口道:“当然,我的意识侵入了你的梦境,但是你没法从梦中醒来的状况以及周围这些东西——”他向着窸窣作响的黑暗随意挥了挥手,“完全不是我造成的。”
塞萨尔依然谨慎地看着他:“但是,侵入人的梦境正是受黑暗女神眷顾者的能力。”
“对,”渡鸦笑眯眯地回答,他现在已经走近到距离塞萨尔近乎只有一臂之遥的位置了。“但是,我主的圣器也能造成同样的效果……有人想用类似的圣器控制住你和你的随从们,从你们的身上谋求什么东西,然后把你们的遭遇嫁祸到我主的信徒身上,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而其他人想要从塞萨尔·伊奥凯拉身上谋求什么东西再清楚不过了,现在他身上就只有一件来历不清不楚的东西,就是渡鸦给他的那个“黑夜的钥匙”。
如果塞萨尔现在能控制住渡鸦,他肯定会选择从对方的口中拷问出那把钥匙到底有何作用,但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此刻纠结这件事全无意义。
塞萨尔皱起眉头来:“是战神的神官?”
“我以为你会稍微考虑一下你们那位女王,索菲亚三世什么的。”渡鸦评论道。
“如果是女王的手笔,我甚至可能没能在梦境里和你进行一句对话就死了,她绝对会选择先杀死我再得到我身上的东西。再者说,我不认为索菲亚三世现在知道那把钥匙在我身上。”塞萨尔没法想象那位年轻有冷酷的女王会对着一个可以用来杀死他的机会无动于衷,这样说,他的敌人就只可能是那些战神神官了。
至于渡鸦——他没必要先把“黑夜的钥匙”交给他,然后再千辛万苦地袭击他,就为了拿回钥匙。虽然不愿意承认他们有的时刻会和黑夜的信徒站在同一阵线上,但是至少在此时此刻,渡鸦确实不是敌人。
渡鸦扫了一眼依然发出异响的黑暗,那双金色的眼睛在黑色雾气的遮盖之下一闪而过。他开口的时候声音稍微冷了些:“那些东西也该行动了。”
塞萨尔握紧了手中的剑,看见“那些东西”从黑暗中探出一点边角来——那是一些周身漆黑的人,身躯上被盖着破破烂烂的铠甲,带着形状怪异的头盔,一节一节的断骨从他们焦黑的皮肤中伸出来,他们的手上长着巨大的爪子,皮肤上皮开肉绽,伤口之中涌动着白花花的蛆。
“梦境会暴露人类的许多自我。”渡鸦看着像他们缓慢走来的、近似人形而又不像人形的东西这样说道。
塞萨尔能听见他的声音中涌动着一种罪恶的愉快,当一个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秘密、看见了别人暴露的伤口的时候,都是这样愉快的。
“你的梦境中的场景不是幻想式的,而几乎完全是对现实的复制。我刚才说你是一个没有什么想象力的人,这点没错,你梦境的场景说明你是忠于实际的……那件圣器的目的只是把人困在梦境中不能轻易脱离,这为他们赢得了偷盗的时间。那些战神神官应该不想与你发生冲突,所以圣器本身其实没有什么危险性。但是你的梦里还是出现了敌人……我通常认为,在梦境里不断追杀人类的那些怪物,全是人类本身黑暗面的体现。”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走得最近的一只人形怪物已经扑上来,那东西用自己的爪子和牙齿战斗原始的近乎野兽。那些怪物实在是没有什么章法,塞萨尔一剑捅进扑向他的那只怪物的胸膛,那东西就整个如同风化的石柱一般崩解下来,变成了一地黑色的沙子。
这东西如此容易战胜,但是并不能让他松一口气,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剑,第二只怪物就紧接着扑上来。它们像流水一样,向他们的方向涌来,在塞萨尔抵御着这些东西的进攻的时候,用余光看见渡鸦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了那两柄细剑,动作轻巧而游刃有余,看上去仿佛仍置身于殿堂或者舞会之中。
“黑暗面?”塞萨尔从牙齿之间挤出一声冷笑,但现在不想听渡鸦唠叨这些有关人类的心理和梦境的研究,这对于眼下的场景来说毫无助益。他之前倒是听说过在黑夜女神的教义还不曾被判定为邪教的时候,祂的信徒中有一批热衷于研究人的梦境的人,那些人认为从人类的梦境能窥见人类真实的自我,真希望渡鸦不要是那堆学究中的一员。
“是的,仇恨、欲望、恐惧、所有下流阴暗的想法,就是那些被生命女神和战神认为应该被唾弃和抛却的东西——是与之正巧相反,我主认为那正是人类有趣的地方所在。”渡鸦说。
他的声音之中又出现了那种仿佛在回忆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什么有趣的事情的语调,他声线中的那种笑意在这漆黑而寂静的诡异夜晚里,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的。
“而至于您……”他用那种雌雄莫辨的轻柔声线继续说这,“有些人梦境里的怪物不能分辨形体,它们是纯粹的疯狂,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实际上的对照;有些人梦境中的怪物是巨大的野兽,象征着某种非人的、非理性的东西。但您梦中的怪物保持着人形,却又并非全是人形:我宁可认为它们在现实生活中与某些人类有所对应。它们或许是您的敌人、被您杀死的人、仇恨着您的人,但是在您的眼中它们又是异化的,这意味着您并不认为它们是您的同伴——而您身边又有几个同伴呢?我了解过您的事情,置身于这样的王国之中,您从不曾感觉到孤独吗……?”
塞萨尔恶狠狠地打散了几个向他扑来的怪物,从牙齿之中凶狠地挤出几个词:“不要分析我——”
渡鸦轻轻地笑了一声,乖顺地闭嘴了。
不过就算是之前他喋喋不休的时候,依然在很有效率地用那两把细剑攻击向他们涌来的那些人形怪物,如果塞萨尔愿意承认的话,正是因为有渡鸦再照顾塞萨尔的后背,他才能在这些不断涌来的怪物之海中显得尚有余裕。
塞萨尔简直回忆不起他在原地劈砍了多久,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逐渐酸痛起来。人在梦境中也会感觉到疲惫吗?还是说疲惫的实际上是他的灵魂呢?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道:“这些东西难道是无穷无尽的吗?”
“它们还真是无穷无尽的,”渡鸦在他身后回答,塞萨尔真希望这该死的家伙别再显得这么游刃有余了,“您没听我刚才说的话吗?这些攻击梦境的主人的怪物是人类心中黑暗面的体现——这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既然邪恶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怪物本身也就不可能被消灭,这不是很好理解的吗?”
“所以我们在做无用功。”塞萨尔的声音更冰冷了一些。
“是您在做无用功,而我在观察。”渡鸦如此令人恼怒的回答,“你已经知道一般的东西不可能进入人的梦境,但是那件吾主的圣器肯定是存在于这个梦境之中的,它本身构筑梦境的特性它拥有了入侵别人梦境的能力,只要找到并且毁坏它——”
“你认为那些战神神官没有想到这一点吗?他们肯定把那东西藏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了!”但是而并不赞成渡鸦现在的计划,实际上他认为,等到渡鸦找到那个被隐藏起来的圣器,他们可能已经被拖死在这里了。
这样说起来……
“我们在梦境里受到的伤害,也会一样显示在现实中吗?”塞萨尔大声问道。
“很高兴您使用了我们这个词,公爵大人。”渡鸦令人恼怒的回答道,“您肯定听说过有一些我主的信徒利用梦境伤人的事情,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那是很难做到的。只有极少数十分特殊的神术,才能让梦境中人受到的伤害同样转移到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身躯上;而更罕见的一些神术可以直接在梦境中重创人的灵魂。但是我们现在面对的那件圣器没有这样强大的效果……那一类强大的圣器是不会在战神教会的手上的。”
“这是威胁吗?”塞萨尔轻易抓住了渡鸦话语中的暗示,与此同时使他重重地把一个怪物劈成了两半,那种黑色的沙尘扑了他一脸。
“您草木皆兵的看待任何事情,这可真是让您的合作者伤心。”渡鸦模棱两可的回答,虽然在这个时刻,塞萨尔非常想指出,他们两个之间可并不是什么合作者的关系。“还是说回最开始的话题吧,公爵大人——那件圣器无法在梦中伤害别人,因此,我认为对这类局面通常使用的两种解决方法中,比较好的那一种就是:在这个安全的梦境里寻找那个圣器的位置,就如同您刚才推断的那样,战神神官们现在还不想与您交手,他们不会偷偷摸进您的帐篷暗杀您的。”
“两种解决方法?第二种是什么?”塞萨尔问。
“您就不能使用比较安全的那种方法吗?”渡鸦完全不着急似的、慢悠悠地回答道。
他这种懒散的态度令塞萨尔感觉到厌烦了。
如果不是塞萨尔现在手上正握着剑的话,他会比较想用手去掐渡鸦的脖子。北境公爵并不是一位多么有耐心的人,他在自己的领地上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他的仆从和骑士唯一的任务就是用他想要的那种方法为他解决问题,那些人之中可从没有渡鸦这样可恶的家伙。
于是他厉声说道:“我可不能坐视那些该死的战神神官从我身上偷走任何东西!渡鸦,不是慢悠悠的找那件圣器的时候,此时此刻我的营地很可能没人把守——”
“如果您坚持的话……”渡鸦停顿了一下,声音甜蜜蜜的说道,然后,他忽然猛地转过身——
一声利刃刺入肉体的轻响。
塞萨尔有些惊讶地低下头,看见渡鸦手中的细剑的一节利刃从他的胸口处钻了出来,与此同时一起钻出来的,还有潺潺流动的鲜血。片刻之后,疼痛才随之而来。
一阵对于梦境而言过于真实的疼痛击中了他,让他握剑手指都痉挛了起来。
“死亡。脱离梦境的第二个方法。”渡鸦在他身后轻柔地说道。
此时此刻仿佛一切都停滞了,那些怪物停止了攻击,如同廉价的蜡像一般立在原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逐渐褪色为呆板的黑白两色,只有塞萨尔胸口不断流出的鲜血依然是滚烫而鲜红的。
渡鸦没有施舍给这些肃立的剪影一个眼神,而是近乎轻柔地从背后环住了塞萨尔的肩膀,他的手臂蛇一样爬过北境公爵因为握剑而紧绷的手臂上的肌肉,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一般苍白的手指轻轻的压上塞萨尔胸口的伤口,毫不介意继续流出来的鲜血沾染在他的指尖。
“有些时候,人们会在梦境中死亡,然后他们将在死亡之后醒来,因为没人能想象出死后究竟发生什么事情。那些传说中会说我主将死去的灵魂化为纯粹的魔力,再一次沉入地下深处,而最高尚虔诚的那些灵魂将被拣选诚诸神的仆从,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证过这一点,那些死去的神仆也没有再回到我们的身边。”
渡鸦在塞萨尔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呼吸温热的拂过塞萨尔的耳垂。
“但是和那些梦境唯一不同的是,在这个由圣器构造的梦境中,疼痛感应该是真实的。”
——这绝对完完全全是真的。此时此刻,塞萨尔已经被巨大的疼痛感击中了。虽然他也曾受过很多伤,自以为很能忍痛,但是这一次的疼痛实在是太过分了。那柄细细的剑穿过那他的胸膛,这是伤及了他的心脏吗?鲜血一股一股随着心跳的节奏从伤口中被挤出来,他的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而渡鸦那个狗娘养的还在慢条斯理的把剑从他的身体中抽出来,鲜血沿着他胸膛和后背上的伤口淋漓而下,而他视野中尚且明亮的部分正和整个梦境的边界一道坍塌。
帐篷、篝火、黑色的原野和那些静立在原地的怪物纷纷化为灰尘,整个大陆从远方向他们脚下的位置极速收缩,最后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和渡鸦是真实的。
“顺带一提,”在这时刻,渡鸦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虽然没法转头看见对方的脸,但是塞萨尔猜测渡鸦脸上是带着微笑的,“我的衣橱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束腰,但是我认为我的那几件的样式比您幻想出来的那种有品位多了。或许,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可以穿给您看看。”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那么,在活着的世界里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