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亚特莉丝站在触感柔软、但是样式却有些过时的地毯上,她对面的扶手椅上五花大绑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在之前的夜袭里被她变成青蛙的家伙,现在,她终于有时间好好审问对方一下了。
这间城堡的主人估计不会赞同她在客房卧室里干这种事的,贝亚特莉丝希望罗兰最后别发现她弄脏了房子的地毯。但是,这些细枝末节并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被五花大绑的俘虏在一系列对人伤害极大的、与控制灵魂有关的法术的影响下露出一个非常痴呆的表情,口水沿着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一路滑下;而贝亚特莉丝则根本没想进行任何善后,她正仔细琢磨这她从这个战神教会的年轻神官嘴里听说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塞萨尔推门而入,进门之前手指只潦草地在门扉上敲了两下,简直没礼貌极了。
贝亚特莉丝转过头,看见这位北境公爵一如既往地眉头紧皱,手上捏着一封信。
塞萨尔肯定是想说点什么,贝亚特莉丝已经看见他嘴唇微启,但是她同样很没礼貌地打断了对方,抢先问道:“你果然打算进入黑夜女神的神国?”
“果然”这个词似乎透露出她之前已经做过类似的猜测,这倒是不令人感觉到奇怪,毕竟之前塞萨尔已经问过她有关于“黑夜的钥匙”和“进入神国的方法”之类的问题,她不往这个方面猜才更奇怪。
塞萨尔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听你的语气,无论我是否给出答案,你都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
“……一些微不足道的猜测罢了。”贝亚特莉丝微微地眯起眼睛,她往边上迈了一步,让被绑在椅子上的俘虏整个暴露在塞萨尔的视野之中,那家伙还在蠢兮兮地流口水,他的神智大概一辈子也不可能恢复了,贝亚特莉丝在他身上用了些效果不可逆的小招数,“这家伙是这么跟我说的。”
“具体来讲是?”塞萨尔问道。
此时此刻他的手正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掌心里就握着那枚装着夜的钥匙的银质小瓶。
在贝亚特莉丝对此给出肯定的答案之前,他对于这把钥匙能用来进入黑夜神国其实也只不过是猜测,毕竟,这东西是被谨慎地收藏在白昼神国边缘的白骨殿堂里的,又被冠名以“夜”的名字;又如贝亚特莉丝所说,现在他们正处于神国上浮的期间,那么,得出“这是一把用于进入神国的钥匙”之类的结论也只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夜的钥匙或许真的能打开女神神国的大门,他知道神国已经向他们靠拢了,却不知道这国度究竟在何处。那把钥匙如同一段被截断的夜色,他亦不知道这东西要如何运用。而战神的信徒们想得到的又究竟是什么呢?是某件藏在神国里的东西吗?
他知道的并不比眼前这个人更多——但是,他并不打算把这个事实告诉贝亚特莉丝,毕竟众所周知,北境公爵不信任任何人(就算是自己的情妇也是如此),也不能容忍自己落于下风。
况且他还是想具体听听贝亚特莉丝从那个被审问的战神神官那里得出了什么结论。
“实际上这个人知道也并不是非常清楚,毕竟如你所见,这只是个战神教会的中阶神官而已。”贝亚特莉丝如此回答道,她给出的答案令人感觉到大失所望,“他说,他被上级从勒托王都的某座教堂借调,来到北境执行某个秘密任务。他似乎只知道他们需要从你那里取得某把‘钥匙’,然后利用那把钥匙进入黑夜女神的神国……”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对着北境公爵露出一个笑容:“至于那把钥匙长什么样子、如何运用,黑夜女神的神国里又有什么,他们任务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全都一无所知。”
塞萨尔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下撇了一点点。
好极了,他们抓回来的唯一一个俘虏甚至级别还没高到能知道战神教会高层制定的那些秘密任务的地步,显然他知道的内容不比塞萨尔多,也不比塞萨尔更少——也就是塞萨尔想从敌人口中得到的解答根本一个也没得到。
气得塞萨尔有点想指挥贝亚特莉丝把这人重新变回青蛙。
但是贝亚特莉丝显然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心中在想什么。这位贵族夫人微微歪头,金丝一样的头发在洁白的肩头上打着卷,那双碧绿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她一向知道如何在别人面前展现出自己最为貌美的一幕……虽然她可能也知道有的时候塞萨尔对她的美貌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但是这样做近乎是她的一种本能。
但是她摆出这副姿态,湿红的嘴唇中吐出的却并不是什么情人之间的蜜语。她问道:“那么,公爵,那把钥匙究竟为何物,你又打算利用它去寻觅些什么呢?”
这真是好问题。前一个疑问塞萨尔自己不打算为贝亚特莉丝解答,而后一个问题塞萨尔自己也无法解答——他根本不知道那把钥匙是用来干什么的。
但是,此时此刻他有这样一种直觉:如果他一直把那把钥匙带在身上,渡鸦就总会回来找他。而那个神秘莫测的邪教徒首领恐怕能把他带到他应该去往之处。
于是对于贝亚特莉丝的这些问题,塞萨尔·伊奥凯拉是这样回答的。
他对这位美丽的女士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然后说:“这确实无可奉告。”
“您连我也不肯信任吗?”估计贝亚特莉丝对这个答案并不感觉到吃惊,但是她依然眨眨眼睛,戏剧性地摆出一副心碎欲裂的表情来。
“非常遗憾,但看来确实如此,夫人。”塞萨尔回答。
贝亚特莉丝优美地摇摇头,向前迈了两步,她身上那件珍珠色是丝绸长裙长长的拖尾拂过地毯,发出一阵轻柔的沙沙声。然后,她把一只柔软的、蔷薇色的手按在了塞萨尔的胸膛上面。
“我能理解您的谨慎,但是,我希望您也能理解我的谨慎。”她近乎已经凑近了塞萨尔的耳边,声音又轻又柔,“我答应和您一起来到这里,是为了以法师的身份帮您解决黑夜教会的邪教徒造成的事件,而不是为了同您一起进入黑夜的神国的——看那些战神教徒急急忙忙进行夜袭的样子,恐怕进入神国的时间已经即将到来了吧?——在这次旅程中,如果您真打算涉足黑夜的神国,恕我不能奉陪。”
一个法师说出这种话并不令人感到奇怪,毕竟法师全是精于算计、特别擅长规避风险的家伙。但是塞萨尔太了解眼前的女人了,她实际上并不缺乏求知欲和冒险精神,现在她说这种话,估计只是为了坐地起价。
“除非我愿意开出更令你满意的价码,是吗?”塞萨尔一针见血地问道。
“可以这样说,毕竟,您答应给我的那些施法材料和书籍可还没珍贵到我愿意冒险进入一个神明的国度的程度呀。”贝亚特莉丝笑眯眯地回答。
大部分人都不敢这样对着北境公爵狮子大开口,但是贝亚特莉丝绝对是个特例。她深知北境公爵在寻找到更强大的法师以及更适合为他这种身份的人充当门面的情妇之前不会拿她怎么样,而她也深知塞萨尔可能再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个事实令她变得格外地胆大包天。
塞萨尔只能皱着眉头盯着她:“你还想要什么?”
好的,这就是他要答应的意思了。贝亚特莉丝在这种时刻甚至能笑得更加甜蜜一点,她凑得离塞萨尔更近了一些,在他耳边悄声说:“我想要的很简单。我希望能有那么一次,和您,还有您的丈夫罗兰一起……”
她的声音更轻了,但是塞萨尔听见那句话的最后几个字之后,如同触电一样猛然后退了一步,对着这个美丽的金发女人露出了一个堪称凶恶的神情。他厉声说道:“贝亚特莉丝!你真是越来越——”
贝亚特莉丝看着他的目光堪称无辜。
她说:“您要是不愿意答应的话,也可以拒绝呀。您知道的,这也只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交易而已。”
如果她开口要更多的施法材料、珍贵书籍、珠宝首饰、乃至于政治地位,塞萨尔都绝不会想要一口回绝。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偏偏……之后的十几秒里他陷入了沉闷,而贝亚特莉丝只是垂眼望着他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就仿佛并不那么想从他的嘴里听到答案似的。
这阵令人感觉道坐立难安的沉默之后,塞萨尔非常突兀地开口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他只是说:“今天晚上我就想到荒原上去,有情报说夜巡的士兵们在荒原边缘看见远处夜色中似乎有人影在游荡,可能就是那些梦游着失踪的人们——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出发。”
他既然转移了话题,而没有明确拒绝贝亚特莉丝的提议,就说明他实际上已经答应那个交换条件了。
“好的,”于是贝亚特莉丝恭顺地回答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情吗?”
“有。”塞萨尔简短地回答道,他一边说一边把之前一直捏在手中的那封信递到贝亚特莉丝的手中,信封的火漆上印着伊奥凯拉家族的纹章,显然是从霜林城寄来的。
贝亚特莉丝从已经被拆开的信封里抽出信纸,与此同时,塞萨尔说:“这是伊文捷琳寄来的——就在我们遭到夜袭的同一天晚上,玛格从城堡里消失了;城堡周围的神术印记有被破坏的痕迹,她很可能是被什么人绑架了。”
贝亚特莉丝展开信纸的动作顿了一瞬,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塞萨尔,问:“虽然这两件事看上去没有任何联系……但是你认为这仅仅是巧合吗?”
“这怎么会是巧合呢?”塞萨尔冷笑了一声。
问题只在于“是谁”,以及……“为什么”。
内莉跟在渡鸦后面穿过长长的走廊。
他们并不在科拉克斯领的城堡内部——那座破败的城堡并没有这样威严而高挑的穹顶,也没有这样狭长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花窗。从走廊的窗口向外看去,能看见无数直指天空的黑色巨塔、以及沿着建筑物的墙体延伸而出的飞扶壁,那些飞扶壁呈现出优雅而神秘的深黑色,背景是一片倒映着星星的湖泊。
如果有人曾熟读那本《黑夜之书》就会联想到,那本黑夜教会的圣典中曾经描绘过黑夜女神的神国的模样:那是一座伫立在纯黑的夜幕之下、倒影满星空的湖泊上的黑色城池,无数黑塔尖尖的塔顶耸立,如同无数指向天空的利剑。
显然,他们正身处于黑夜的神国之中。
那些人类认为进入诸神的国度需要通过某些复杂的手段、付出相应的代价,这种认知也并不算是错;妄图用神眷者的血作为媒介的战神教会也好,手里拿着夜的钥匙的北境公爵也好,对于他们来说进入神国也确实如此艰辛……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则不是如此。
就诸如说阿斯塔特或者内莉,他们的灵魂留存至今正倚靠的是神力量,因此他们本身被神国吸引就如同金属不受控制地向磁石靠拢。不如说,比起留在黑夜的国度,长久地让自身以物质的方式驻留在人类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更加困难的一件事。
又比如说“渡鸦”。内莉注视着走在她前方的人的背影,对方在迷宫一样的庞大建筑物内行走就好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熟门熟路。那是神之眼,黑夜的信使,侍立在神之侧的唯一一人——虽然他最近长久地留在那些人类之间,但是眼下这个地方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他在科拉克斯领的那座城堡里确实住满了黑夜信徒,也就是被北境公爵称之为邪教徒的那些人。他们是罗兰·科拉克斯的园丁、厨师和仆人们,那些人确实没有进入黑夜的神国的能力和资格,但是至少他们三个不在其列。
渡鸦和内莉沿着走廊往前走了许久,然后内莉忽然问:“为什么要让北境公爵来这里?”
“嗯?”渡鸦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个微微上挑的音节。
“我是说,您本可以不把那把钥匙交给北境公爵,”内莉解释道,“那把钥匙是黑夜女神送给我主……不,是黑夜女神送给白昼之神的礼物,当初战神那么想得到那把钥匙,其实是想要通过那个途径攻入黑夜的神国。我明白把这份礼物从白骨殿堂里拿走的必要性,但是又为什么要把它交给北境公爵呢?让那个被荒原眷顾的人进入黑夜神国又有什么好处呢?”
渡鸦没有回头,他直接问道:“内莉,你知道那些战神神官想要从这里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对吧?”
“当然。”内莉用那种很不理解的语气说道,“他们当然是想要得到‘夜之源’。”
渡鸦点点头:“是的。如果我们直接从白骨殿堂里带走钥匙,战神的神官们也无非是利用神眷者的血作为媒介来到这里,我们会在这里击退他们,直到这一次‘上浮’结束,他们就不能再进入神国……这样,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
“什么叫‘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塞萨尔·伊奥凯拉得到钥匙又能带来什么变化?除非……”内莉猛然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渡鸦的背影,“噢。”
渡鸦也一样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他。这个红发的年轻人——至少他的面孔看上去确实非常、非常的年轻——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他用一种仿佛是在看年幼的孩子的目光看着内莉。
“您想把‘夜之源’交给北境公爵,是吗?”她轻轻地说。
“为什么不呢?”渡鸦反问道,“他是我主回到我们的身边的关键。”
“那太危险了!”内莉语气激烈地反驳,她向来是个冷静到近乎有点冷漠的程度的人,真是很少能听见她用这种语气说话,“让那东西落到人类的手上实在太危险了,那——”
“不用担心,”渡鸦抬起一只手,那是一个很明显的“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的意思,“这也是女神的旨意,要知道,祂可是预言之神。”
内莉闭嘴了,但是她的表情似乎还是透着点不信任:一来,这些常与渡鸦打交道的人都知道他的肆意妄为,二来,自从神战之后,就只剩下渡鸦一个人还能得到女神的神谕了……谁知道女神具体是怎么跟渡鸦说的啊。
这一刻,内莉多少感觉到了阿斯塔特常常感觉到的那种心累,在这种“你的上司打算把一件毁天灭地的武器随便塞在一个普通人手里”的时刻,感觉到心累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渡鸦从来不体谅他们,对方动作轻快地转了个身,说:“我们就快到了。”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推开走廊边上的一扇门。几米高的黑色门扉在他指尖的触碰之下应声而开,内莉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跟上了他,越过他的肩膀向门内看去。
内莉自己并没有进入过这间房间——她甚至并不知道黑夜的神国里到底有多少房间、每个房间又是用来干什么的,真的有人能够一一探索这成千上万个房间吗?——这间房间里的装潢依然和走廊相似,依旧是极高的穹顶和纯黑色的拱券,但是,这个房间里堆满了……衣物?
是的,衣物。黑夜女神的神国里有个巨大的衣帽间。但是为什么女神的神国里会有衣帽间啊?!内莉目光震惊地一一扫过那些铜制挂钩和木头衣架,以及穿着各种时代各种不同风格的套装的人偶。
那些闪闪发光的、各色的丝绸、缎带、毛皮和棉布都保存得像是新的一样(这恐怕是某种神奇的神术起到的作用),其中男装女装皆有,站在房间中央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囊括了人类几乎所有历史时期的衣物的裁缝店。
内莉一时语塞:“这是……?”
她的脑海里依然转着之前的那几个疑问:为什么女神的神国里会有衣帽间,为什么女神会需要衣帽间?话又说回来,女神需要衣服吗?诚然,有的时候神在虔诚的信徒面前显圣的时候确实是身穿服装的,但是那些衣服到底是真的呢、还是干脆用神术变出来的呢?
她一时卡壳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就算是最虔诚的教徒也一般不思考“神到底穿不穿衣服”这种问题(而且白昼之神的形象还是一只巨大的金色狮子,祂应该确实不穿衣服吧?)。
而渡鸦则依然镇定自若,他用非常平常的那种语气对内莉介绍道:“这是我的衣橱。”
内莉:“你的……?”
就算是圣典里都说渡鸦是“侍立在神之侧的唯一一人”,但是他又为什么会在神国里有个衣橱啊?!
“有段时间女神确实是挺喜欢打扮我的,”渡鸦笑了笑,他回忆起黑夜女神的事情的时候表情甚至有些柔软。他用手指在胸口上比划了一下,进一步解释道:“唔,我的人类形态。”
……内莉不太想知道这种细节。她看着那些大概横跨了几千年的服装样式、还有那些镶嵌着蕾丝和珠宝的长裙,不太想知道“有段时间”指的到底是多长时间。但是,她好歹是个非常有职业素养的圣徒,所以她憋了半天,最后只是说:“……您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当然是挑衣服。”渡鸦一边回答一边扑入到那些层层叠叠的丝绸和蕾丝里去,“我记得哪里确实是有几条束腰,好像还有一条是南边那些半精灵种族的工艺……当然,现在半精灵也都已经灭绝了。但是无论如何……”
内莉表情木然地看着渡鸦从衣架之间抽出一条衬衫来:那东西只能勉强被称为“衬衫”,毕竟它从头到尾都由柔软纤细的提花蕾丝构成,恐怕穿上就能直接看见其下皮肤的颜色……这种样式的服装就算是放到野蛮的蛮荒时代都会被人称之为“放荡”。
黑夜女神到底是从哪搞到这些衣服的啊?
然后渡鸦还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地问她:“内莉,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您究竟想要做什么?”内莉心神俱疲地问道。虽然最重要的行动要放在更晚的时候,现在她基本上什么也没干,但是不知道为何,她感觉到非常、非常的疲惫。
“阿斯塔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继续帮忙维护我和北境公爵之间的感情了,”渡鸦耸耸肩膀,用理所应当的语气回答,“既然如此,我就只能自己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