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阿斯塔特

作者:豆子FV 更新时间:2024/9/4 19:10:23 字数:3337

阿斯塔特·亚戴尔的童年和青年时期都是在倾兰度过的——他是五十个年头之内唯一被黑夜女神眷顾的人,于是理所应当地,他也是唯一的教皇候选。黑夜教会的高层们当然会把这唯一的候选人留在圣城里,教他知识、神术和为人处世的道理。

此时此刻,被后世人称之为“蛮荒时代”的纪元已经即将结束了,这个“蛮荒”并不是物质上的蛮荒,正相反,自圣耀时代至今,人类的国度在这片大陆上逐渐强大、富裕,他们再也不畏惧天灾和荒原里游荡的魔兽;“蛮荒”指的是人类心灵的蛮荒,也就是信仰的蛮荒——各个王国的统治者们正试图摆脱教会的约束,人们逐渐忘记对神的信仰,也逐渐忘记了“畏惧”本身。

大陆上的战争不断,各个教会之间也多有摩擦,教导阿斯塔特的主教们的眉头总是紧皱着。这天,在本应是阿斯塔特上课的时间,主教们忽然被叫去在教皇座下召开紧急会议,于是他只能一个人留在书房里读书,毕竟那个级别的会议还并不是他能参与的。

他坐在窗边读着一本圣耀年代的古籍,窗外就是一棵巨树柔嫩的绿色枝梢。忽然,他听见窗外传来了一阵格外不协调的沙沙声,一团格外大的事物的影子忽然映在了阿斯塔特的书面上——

“渡鸦大人。”阿斯塔特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个时候您不应该在圣座那里参加会议吗?”

窗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属于孩童的声音:“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斯塔特终于从书页上收回目光,他看见外面那棵巨树的枝丫上坐着一个看上去顶多六岁的男孩,有些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揪揪。他身上穿着这些年贵族家的孩子在出席宴会的时候会穿的那种衣服:带着花边的衬衣、马甲、短裤还有长及小腿的羊毛袜,穿着漆皮皮鞋的小脚危险地在半空中晃荡着。

没人知道一个这么大——至少是“外表”看上去这么大——的小孩是怎么爬到这么高的树上来的,要知道阿斯塔特的书房可是在三楼。

而渡鸦则继续说着:“无非是讨论些和生命女神教会有关的事情,他们和我们互相指责已经有……大概六十年了吧,无聊,反正最后生命女神教会又不可能因为那些烂账发起圣战。”

他说着的话听上去绝对和六岁小孩的外表格格不入,他做的事情也是一样:他从那根粗大的树枝上站起来,沿着枝丫舒展的方向一路向着阿斯塔特所在的窗口走过来,轻盈得就像是一只猫科动物。树枝在他的脚下危险的轻颤着,而那根树枝末端的粗细应该不能支撑一个他这种体型的小孩才对。

但是他就那样一直走到了树梢的尽头、离窗口很近的地方,脚就踩在一根手指粗细的翠绿枝梢上,轻盈得就好像一片羽毛。

他打量着阿斯塔特,然后孩子气地眨眨眼睛,张开了双臂。

阿斯塔特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声也很像是当年那些主教提到渡鸦的时候的那种叹气,也就是人们面对一个肆意妄为但是却又打不得的小孩的时候的那种叹息——然后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口来,向着渡鸦的方向伸出双手。

于是渡鸦就跟一只似的跳进了阿斯塔特的怀里,沉甸甸地坠在他的手臂之间。渡鸦伸手掐了一把阿斯塔特的脸,评价道:“真不知道吾主怎么会挑选一个这样板着个脸的人做祂的神眷者,上个纪元祂的口味明明还不是这样的——你才多大就开始成天皱眉头了?十六岁?”

“十九岁。”阿斯塔特反驳道,说完了才发现自己果然皱着眉头。红头发的小孩就坐在他的怀里,用手环着他的脖子,仰望着他的脸,那双圆圆的金色眼睛仿佛从未被人类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洗礼。

渡鸦的嘴里啧了一声,伸手去摸阿斯塔特眉头皱起时形成的淡淡纹路,在阿斯塔特试图躲避他的手的时候,渡鸦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圣座就要去世了。”

阿斯塔特的动作僵硬了一瞬,然后低声问道:“您这样认为?”

“嗯哼,”渡鸦在他怀里小小地哼了一声,听上去就像是个昏昏欲睡的小孩子,“吾主是掌管死亡的女神,我……也可以说对于死亡的气息十分敏锐吧。圣座已经很年迈了,吾主的荣光使他的衰老变得缓慢,但是还是太年迈了。教廷枢机团应该也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吧?”

这次,阿斯塔特沉默了许久,渡鸦的呼吸就柔软地扑在他的脖颈上,如此像是个孩童。最后,阿斯塔特说:“枢机团的诸位之前已经跟我谈过了。”

“果然,”渡鸦平淡地说道,他的手指落在了阿斯塔特的肩膀上,“那么,阿斯塔特·亚戴尔,你做好准备成为教皇了吗?你有可能会成为黑夜教会历史上第一个经历神战的教皇……如果足够不幸的话,你可能也会成为黑夜教会的最后一任教皇。”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现在教会面临的情况以及足够内忧外患了,而来自女神的那些模糊而又不详的神谕则告知着所有人:神战或许再也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词,那场可怕的战争可能真的临近了。

“我可能永远不可能真的‘做好准备’,人在即将来临的时间之前都是弱小而无助的,”阿斯塔特轻轻地回答,“但是,如果那一天的确要来临的话……我只会回答‘我不胜荣幸’。”

渡鸦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那种孩童的清脆调子笑了起来。

一百零三天之后,十九岁的阿斯塔特·亚戴尔在极夜圣殿登基成为教皇,也就是后来人们口中的“圣亚戴尔”。交给他教皇的权杖、为他戴上教皇的权戒和三重冠冕的,是看上去依然像个六岁小孩的渡鸦。

虽然年轻的教皇跪在黑夜女神的圣像前,让一个小孩子为他戴上冠冕是个十分奇怪的场景,但是这正是会出现在黑夜教会里的、独一无二的景象——因为渡鸦永远是渡鸦,也只有渡鸦才被称之为女神的信使。

他是神国的副君,女神借他之手在世间践行自己的意志。

渡鸦在人世间的行踪缥缈不定,实际上大部分时候他是不留在圣城倾兰的。没人知道他不见踪影的时候都在哪里,是在践行女神的意志还是其实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瞎跑——教会对于渡鸦是有种共识的,“不要问他在哪里、正在干什么,这都是女神的意志”。

偶尔,渡鸦会忽然在这位年轻的教皇的面前出现。在黑夜教会在大陆上的处境越来越艰难的时刻,在所有神职人员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渡鸦可能会忽然优哉游哉地出现在枢机团的会议厅里,要么就会忽然在极夜圣殿后的花园里现身。他不怎么参与那些严肃的会议和讨论,仿佛教会的未来跟他无关……或许也真的跟他无关,有的时候阿斯塔特会不受控制地这样想:毕竟渡鸦并不是属于教会的,说到底,他只属于女神一个人。

阿斯塔特记得,有一天他们正举行每年例行一次的盛大祭祀——在当时的正神教会中,只有战神教会和黑夜教会需要活人血祭,而白昼教会和荒原教会则需要祭祀献上特定的血食。跟着四个教会比起来,生命女神的教会珍爱神明,艺术之神的教会讲究优雅,海神教会则只对珍宝感兴趣,它们的祭祀相比起来就要“文明”许多——在信仰黑夜女神的圣殿之中,被挑选好的祭品跪在祭坛的圣象之前(在这年头,他们选择的祭品一般是被购买来的奴隶,而在更早、教会更兴旺强大的年代,被选择成为黑夜的祭品是很多信徒最大的愿望……但是现在,他们信徒的人数已经经不起这种消耗了),阿斯塔特·亚戴尔就站在祭坛之前,用镶嵌着黑曜石的银质小刀割断祭品的脖颈来放血。

战神作为掌管战争的神灵,要求的祭品一般是祂的信徒在战场上俘获的俘虏,但是黑夜女神则不同,这位神明对俘虏没有什么要求。

黑夜教会的每一位主教级别的神职人员其实都很清楚:黑夜女神对祭品没有任何要求的原因是,死人的灵魂并不能悦纳祂,甚至仪式的过程对祂来说也并不是那样重要,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只能说,这位喜怒无常的神明就只是很喜欢看人们为了取悦她而残杀自己的同类的无意义的过程——祂喜爱的只是“残忍但实际上并无意义”这个事实而已,就如同这位女神掌管的死亡本身一般,恐惧而又空虚。

阿斯塔特深知,自己信仰的神明跟生命女神、荒原女神比起来并不是什么仁慈的神明,而生命女神教会要求自己的神仆有慈悲之心,而黑夜教会的神官们则没有。是以,他用利刃割开这些祭品的脖子,看着鲜血随着心跳的节奏流进祭坛上的血池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在他还是个孩子、而梦里反复出现女神的国度和祭坛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模仿这那些高级神官,切断兔子或者老鼠的头颅、在小木片搭起的简陋祭坛上向着他的神明献祭了。

年轻的教皇放下沾血的刀子,鲜血正沿着他的手指缓慢地滴落在地上,以黑色为主色调的教堂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越过唱诵着圣歌的唱诗班,阿斯塔特在虔诚的信徒之间看见了渡鸦:这次他看上去像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头发编成辫子后柔顺地落在肩膀上,红发下露出一双尖尖的耳朵,这是有半精灵血统的人类的典型特征;渡鸦身披一袭黑色的长袍,像是个偶然到访这片土地的法师,他向着阿斯塔特的方向微笑。

而阿斯塔特也感受到了女神的注视:喜怒无常而捉摸不定的神明也把目光从虚空之中投下,沉重地落在阿斯塔特的肩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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