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塔特·亚戴尔最后一次——在还活着的岁月里最后一次——见到渡鸦，是在“蛮荒年代”落幕的前夕。
当时，他已经年长许多。黑夜女神的伟力确实可以减缓人衰老的速度，但是阿斯塔特的鬓角也已经生出白发，一丝一丝地掺进黑色的头发里面。他的眉心和唇角已经生出了皱纹，那是时光残忍的纹路。他的皮肤上多出了许多伤疤，正如女神的神谕所言——人们未曾见过的、强大的力量终究将夺去他的性命。如今，人们已经能看到这种征兆。
阿斯塔特站在雪城倾兰的中央地区，站在极夜圣殿尖塔的露台上。从他所在的角度，能看见战神、生命女神、艺术与智慧之神的联军攻入倾兰，几个人类王国和商业之神教会的少量人马缀在队伍的最后。
这是正是冬季夜晚最长的时刻，极夜圣殿的尖顶上有黄绿色的、带状的幻光闪烁，那正是“女神的项链”——但，项链依然在原处，神本身却已经陨落。
教徒们依然可以通过仪式施展神术，但是祈祷却不在有回应，被某一伟大的存在注视的感觉已经消失了，阿斯塔特的梦里也不在有脸上挂着饱含深意的微笑的、发间生着黑色羽翼的女士出现。
神们的战争已经摧毁了这片大陆上半数的城市，不够虔诚的人们和虔诚得以至于疯狂的人们都已经死了，获胜者的领地也早就满目疮痍。终于，那支联军要来摧毁倾兰了——这场战争的最后一站。
阿斯塔特看着倾兰那些标志性的纯白色的建筑物被神术和法术摧毁，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教廷军的士兵们的血在白色鹅卵石的巷道上流淌。然后一群黑色的鸟飞过天空，在夜色中留下嘶哑而悲恸的哀鸣。
下一刻，渡鸦落在了这位中年教皇的身后。
阿斯塔特转过头，看见一位身穿丧服一般的黑色纱衣的高挑女性站在他的身后，她的皮肤白得像是从坟茔中挖出来的死尸，而头发却如流淌的鲜血一般红。
“圣座，”渡鸦用女性低哑而柔美的语调说着，“战争就要结束了。”
“是的，”阿斯塔特坦然地回答，“我就要死了。”
“你就要死了。”她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不知为何听上去还是非常的安闲，“记得当初我说过的话吗，你可能是教会最后一任教皇，看来我或许不幸言中了。”
“主是掌管预言的神灵，您作为祂的信使，说中了我的结局也并不奇怪。”阿斯塔特摇摇头，很平和地说着，“但是在这场战争中，我的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和您的计划。”
“计划当然在顺利进行，‘夜之源’将被分成三个部分，被放在三个被预言最为合适的地方。”渡鸦这样回答他说，“这是女神的意图，也是祂归来的前兆。我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她停顿了一下，轻飘飘的、没什么笑意地发出一声轻笑。
“但是我依然祝您旗开得胜。”阿斯塔特回答，他重新转过身，目光落在了熊熊燃烧的、洁白的圣城之上，“我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
渡鸦没有回答他，阿斯塔特身后传来了鸟类振翅的声响，显然是她已经走了。渡鸦就是这个样子的，像是猫和鸟类一样行踪不定，不属于教会，只向女神宣誓自己的忠诚。
阿斯塔特最后一次叹了一口气，在露台的最前端站定。
神术纯粹而澎湃的力量在他的权杖前端汇聚，圣殿下方异教的士兵们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的黑发和黑色的、象征着教皇的衣袍都在空中猎猎作响，布料的边角在神术的力量中逐渐崩解。
在圣殿倒塌之前，他仍可以燃烧。
十三天后，黑夜教会的最后一任教皇在已经成为废墟的倾兰城的中心广场上被施以火刑。自此，黑夜邪教的最后一座教堂倒塌，最后一个邪教徒被士兵们从文明的土地上驱逐出去；神战早已分出胜负，人间的战争也最终走到尾声。
幸存下来的人们弹冠相庆——自此，血腥的蛮荒年代终于走向尾声。
黑夜教会的最后一位教皇被绑在火刑柱上，当人们点燃他脚下的薪柴的时候，就有一只黑色的、羽毛光滑的大鸟落在火刑柱最顶端的木桩上，看着烈焰将这个邪恶的教徒吞噬。
教徒安静地被绑在点燃的木柴之中，当灼烧他的皮肤和头发的时候，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粗大的木桩被燃成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柱，那只黑色的鸟才拍打着翅膀飞离。
——这就是黑夜教会最后的信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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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急切了起来，卷起浮雪，吹奏号角，拨响摇铃。极光降下化作数以百计的扭曲身形，以尖利的怪异笑声彼此呼唤。除此之外的声音都已消失不见。四周雪地反射着月光明亮得刺眼，这支仿佛介于虚幻和真实之间的神秘队伍仍然被隐约的阴影覆盖，在领袖身后汇聚成一线漆黑潮水。
狂猎之王端坐在喷吐光焰的坐骑上，抬手指向果子，头颅微动似乎宣读威胁或是诅咒。果子听不到，也看不清那顶头盔下的面容。在非自然的寂静中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剑刃破开空气和往复梦魇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勉强辨认出一缕橙黄的光线，树根硌得他的后脑有点疼，几步之外踩踏雪地的嚓嚓声传进耳朵。初春的夜晚没有降雪，多半是树上积雪被风吹落把他埋了。果子又闭了一下眼睛，咽下死寂梦境残留在喉头的异样感受，赶在来人踩到自己身上前开口：“注意脚下，星子。”
大白天林子里还是一片幽暗，星子脑子里正回荡着小时候果子讲来吓唬他的恐怖传说，顿时吓得往旁边蹦了两步。借着火把照明，年轻人看到雪堆里抬起一颗颜色熟悉的脑袋，胆子壮起了几分，于是大声抱怨道：“果子！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昨晚不小心睡着了。”果子从积雪里翻身坐起，随意拍掉粘在身上的雪花。在雪地里睡一夜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容易弄得外衣一团糟。他抬头看了一眼树冠之间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如果不是星子，他还能再睡一会。
“你又在追杀狂猎哦，休息一下好不好？”星子习惯性看了看左右无人才说道——在这个偏远闭塞小镇的居民所见的世界里，会掠夺灵魂的狂猎远比领主的税务官更能唤起恐惧。他知道这里距离镇子已经很远了，但是离果子的小屋还有一个山头。不过他早已对果子的一意孤行见怪不怪：正常人才不会连冬季都独自住在镇外十几里的地方。星子还不到十岁就被丢在克雷多家里寄养，好像他这个儿子只会拖慢果子追杀狂猎的速度。
果子没回应星子的关心，伸手在积雪里摸索片刻，提出长剑收还剑鞘。“雪还没化就有空过来找我？不会是想要长辈向姬莉叶他们家提亲了吧？”
“妈的我还没……！你怎么知道的啊！”
“这还用猜？”果子笑了笑，转身前用湿漉漉的手捏捏星子风帽下涨红的脸蛋。“所以早就让你不要和镇上的人提狂猎的事，否则谁敢靠近你。”
“可是……”星子抓起袖子抹掉冷冰冰的水痕和沾水贴在脸上的头发，嘟哝着追上果子。隔了一个冬天不见，果子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把他当小孩对待的态度，手臂上烧伤一样的痕迹也没有变多。想到果子说那些伤痕是狂猎留下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编出来吓唬他的，星子犹豫了一会才继续道：“姬莉叶也很担心。而且听说上个月邻镇又有人死了。”
果子挂着一丝敷衍的笑容听小孩抓住机会一本正经地表达忧虑，眼睛转了转没说话，沿路薅下灌木丛顶端堆积的雪捏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