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的是你最喜欢的兔子骑士历险记,我是看字……也没什么,小孩子都喜欢看图画。”果子闭上眼睛,要回到全是兔子骑士的童年梦境里,梦里舞蹈的山羊和弹奏竖琴的猫会一个接一个跳下书页边缘。“不知道什么混蛋才看得下一整天的字。”
黄昏时星子抱着鹿皮包裹回到镇上的家中,有些心虚地向餐桌上首的克雷多打过招呼。
早些时候果子睡醒后,揉着他的脑袋又给了他当头一棒:“其实吧,只要你没闯出什么大祸,克雷多怎么都不至于刁难你。你以为他不知道你对姬莉叶有意思?”
姬莉叶的大哥今年三十出头,因为早早当家总是一副严厉的表情,见星子在天黑前回到家,赞许地点点头——果子嘱咐过他别让星子在夜间乱跑。
这时晚餐已经备好上了桌,混了肉干煮熟的黑麦和豆子散发的温暖香气像长出了手把星子拽过去——果子那里的东西只能说吃不死人。星子使劲咽了口唾沫,半是出于食物的诱惑,半是出于紧张。他把装着书本的包裹放到桌角才补上剩下的话:“果子说明天到镇上来。”
“我们当然随时欢迎。”提及果子时克雷多的眉头似乎都平缓了几分。姬莉叶轻快的声音和装得满满当当的碗一起传给了星子:“你爸爸留下来吃晚饭吗?”克雷多也投来询问的目光。蒙果子照顾,双亲意外故去后他们兄妹二人才没有挣扎在死亡线上。
姬莉叶的称呼让星子迟疑了一会。记忆里果子搬出去后在镇子里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甚至怀疑果子每天白天睡觉晚上在山野里游荡,比狂猎还像狂猎。这种念头他当然不敢向姬莉叶之外的任何人说。因为果子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严冬进山的人,在镇上的名声本来就有些微妙,那不寻常的发色更成了人们添油加醋的佐料。镇民们闲言碎语时用谈论外乡人的口吻谈论他,即使他们口中的外乡人已经在此定居了很久,久到星子从记事起就没离开过。
“应该不会吧。”想到这里星子答道,决定暂时不让自己的烦恼给克雷多和姬莉叶兄妹二人带去困扰。突然多出一个亲人的消息在最初的冲击后让他多少感到不知所措。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呢?果子甚至连名字都没告诉他。
“克雷多,”星子吃着饭东想西想了半天,抱着尝试的心态旁敲侧击地问,“你知不知道,我爹来镇上多久了?”
“他来那会儿是……你刚出生没多久吧。怎么了?”
星子端着碗的手晃了下,好在摇曳的炉火替他掩藏了表情变化。他连忙拿手肘戳了戳旁边的包裹,尽力把自己的惊讶包装成一时心血来潮的好奇。“他不是识字嘛,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干什么。”
按照普遍的认知,像果子这样明显受过教育的人应该在某个领主的宫廷里谋生,再不济也是个有田产的自由民才对。星子曾经问过果子类似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而追杀狂猎显然不是个合理的解释。别的地方又不是没有狂猎出现,每年从外面来的商队甚至果子自己都说过。
“……他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带着你,”克雷多捋着山羊胡沉吟了一会,搜寻合适的措辞。尽管当时只是半大小子,但他对那天记忆深刻。
那时候临近新年,天上飘着零星小雪,是个修补房舍和栅栏的好天气。克雷多爬上爬下,给屋顶上的父亲帮手,一转头瞥见灰白棕黄的木石建筑间有块醒目的色彩正沿着唯一的大路往镇里移动。他定睛看去,是个穿红外衣的人,怀抱布包步履匆匆,露在外面的头发像雪片一样白,行囊里裹着一件他只在领主的士兵手里见过的东西。武器和染料贵重得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小镇里,克雷多也是第一次见到色彩鲜艳的衣物,他叫来父亲看那外乡人的稀奇。他的父亲眯起眼睛,稍作分辨就吆喝着挥手让那个陌生人过来。
白头发的外乡人怔了一会,转向走近了,克雷多才理解到父亲的见识——那身红色是冻结的鲜血,看上去比节庆宰羊放的血还多。然后他注意到那个布包里有一张婴儿的脸庞。
“我记得好像说是、是因为暴风雪迷路后遇到野兽,和家里人失散。你那会儿都不会哭了,差点饿死。”克雷多补充了偶然听到的父亲和果子之间的几句交流。“之后他就留在镇上了,没说过为什么。”父亲没有深究果子的来历,克雷多自然也不作他想。果子借住下来后多出的一个劳动力倒是让他们家的境况比原先好了一些。
“其他家人呢?有人回来找过他吗?”
“那我没见过,山里丢的人不一定都找得着。”克雷多摇头道。“有时候找到死人我爹也不让我们小孩子靠近胡闹。每年都有这种事的。”
星子没再追问,就着若有若无的冷风低头扒完了剩下的食物。他明白克雷多的意思:除了意外事故,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主动或是被动消失在山里,尸体的状况都不会很好。果子去找回克雷多父母的遗体时也叮嘱过姬莉叶把他好好关在家里。可是果子似乎一直知道他父亲在哪。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从不来看他。
晚餐后天色已经全黑,通明的灯火是种奢侈,因此夜间的生活乏善可陈。温和的夏夜允许左邻右舍走出家门闲谈,冬夜凛风则逼迫人们留在室内保持温暖。一家人又各自交流几句当天的见闻,姬莉叶回阁楼前似乎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克雷多也躺到了床上。
星子背对着克雷多坐在屋子正中的炉火旁,借着火光翻了翻那几本书。羊皮纸上首尾相连的黑色字母工整漂亮,却有让人昏昏欲睡的神秘效果,因此他从未成功读完。
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被吸引到了一幅幅装饰画上。举着宝剑的兔子和他从没见过的大海是星子儿时最着迷的几幅,他会颠三倒四地告诉果子和姬莉叶他想象中的兔子骑士如何遭遇其他插画上的动物朋友和怪兽敌人,最终抵达大海,出航——果子替他补上不认识的词汇。
后来果子问他:“如果兔子骑士启航后再也不能回来了呢?他的朋友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星子小小的脑袋里满是关于冒险的浪漫幻想,还没有想过这一点。比他大两岁的姬莉叶反应更快,反问果子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出海。
“很好的想法。可这世上有些事你是找不出为什么的,我的小女士。”果子向姬莉叶微微欠身致意,仍然笑眯眯地望着星子。“不管陆上还是海上,旅行都是件很艰难的事。要是小星子有一天发现再也见不到姬莉叶、克雷多还有我,会怎么做?”星子记得自己不知该怎么回答,被果子描述的可能性吓得大哭。然后姬莉叶跳起来叉着腰指责果子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