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果子搬出镇子之前的事了。时至今日星子仍然给不出一个答案。
把那本书合起藏进床底的木箱前,他看向小时候最喜欢的兔子骑士,这一页他爱屋及乌翻看过许多次,不费多少功夫就能分辨它的头顶上那堆贴在一起的单词:
踏上这旅途并不是我的意愿。①
天还没亮,遥远的云幕上漏出几颗星星,白天会是个不错的天气。夜间行动是过去留下的习惯,像往常一样,果子从这一带最高的山峰上眺望着翻涌的树海和卧在山麓边缘安睡的小镇。林间有嘶哑的鸣叫声间或响起,风摇动枝叶诉说今夜的安宁。
有漫长黑夜的冬季往往是狂猎活跃的时期,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梦境之外找到它们的踪迹了。即使早已不再被狂猎当成猎物,冥界的荒野仍然时时在噩梦中投下阴影。他把这视作一个诅咒或一个挑衅,似乎那些鬼魅幽魂以此宣称他的命运仍然握在它们手中。
这似乎是他生命中少有的不曾改变的事物。果子跳下嶙峋的岩石,走进没有道路的山林。除了自小纠缠他的梦境,狂猎的活动几乎没有规律,就算有恐怕也是人的视界所不可见的无常命运。他不知道自己下次看到它们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夏至,也许是明天。
“我总不能等一辈子吧?”他自言自语着偏开头躲过黑夜中无声扑下的利爪,然后把长剑连鞘丢了出去,朝不甘心地落到附近枝头的猫头鹰做了个鬼脸。被剑鞘砸晕的野兔躺在那里,既然要去镇上,带点什么给姬莉叶做饭,总比自己那的午餐更能让星子高兴。
日出后山间薄雾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天气果然比昨日好些。果子迎着似有若无的阳光走进镇子时就看到一群小孩嘻嘻哈哈四散而逃的景象,其中一个孩童手里攥着几根银色的头发,显然是刚从星子头上扯下来的。姬莉叶在罪魁祸首后边追赶呵斥,正和克雷多一起忙活的星子则满脸恼怒地继续修缮房舍,嘴里赌咒发誓下次一定打烂这帮小鬼的屁股。
兴许因为星子一直和克雷多与姬莉叶一起在镇上长大,这地方也没有相关的迷信禁忌,除了不懂事的孩子们还会乐此不疲地把拔他的头发当成有趣的挑战之外,镇民大多对他的稀罕发色习以为常。只有果子与星子同时出现时,旁人才会骤然想起他与“那个古怪的外乡人”之间的血缘关系。看到果子的身影出现在大路上,小孩子们哇哇尖叫着跑得更快了。
“果子叔叔!”姬莉叶停下脚步暂时放过了那些顽劣孩童,迎上来接过果子带来的猎物。“我去借用烤炉。”上午才过半,她猜想果子兴许是天刚亮就出发了。星子注意到这边,局促地叫了一声老爸。
果子点点头,又摇头阻止了姬莉叶,脸上一丝笑意浮现。星子被他们照顾得很好,像以前的他一样。“等一下。”他指了指屋子的方向。
仅有的长桌坐下四个人稍显拥挤。果子把剑鞘靠到墙边,坐到了克雷多对面,目光从三个晚辈身上一个个划过去,最后停留在星子身上。“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关于星子,”
克雷多认真听着,往前倾了一些双手交握叠在桌面,顺着果子的视线同样不明显地瞥向并排坐在一起的姬莉叶和星子。
果子继续道:“……和狂猎。”
本来就被两道目光架在火上烤的星子发出一阵窒息的声音。姬莉叶在桌面下握住了星子的手作为安抚。克雷多也抽了口气,不知道果子为何无缘无故提起这受到畏惧的灾厄象征。
“怎么?星子进山时惹麻烦了?”克雷多顿了顿,焦急地追问。他所知的上一次狂猎活动还是在冬至日。那些猎手从冥界蜂拥而出时,苍白的灯火可以点燃月光,烧亮半个天空——当地人都会在紧闭的门后度过这些特殊的节日,相信日落前没能回家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一个多月来也——”
“不是。”果子扬起手止住克雷多的话头,然后搭上星子绷紧的肩头漫不经心地说:“算是家族问题吧,这小子肯定打听过我怎么来了这里。如果某天它们决定把星子当成猎物,他就不得不离开你们。不过现在……现在星子都这年纪了也没预兆,也不一定会有事。”
“你意思是,狂猎会主动找上星子?”克雷多谨慎地确认。“预兆?”
“……果子说过了……我以为他编故事吓唬我,谁叫他总是……”星子自己回答了后一个问题,犹豫地松开姬莉叶的手。“我没见过那地方。”
果子对狂猎的描述远比当地居民口口相传的禁忌详细,详细到它们腐朽的甲胄和褪色的裹布,从不见血的锈蚀刀锋。还有白雪和月光覆盖的荒野,幽魂骑兵巡行其中——果子告诉他那地方是狂猎之王的居所,它从冥界向猎物发出宣告。
“都是真的?干嘛不早告诉我?!”星子越回想越是焦躁,质问又被一句小孩子哪用操心那么多堵了回去。
“好歹这小子知道剑要拿哪一头。我就是过来给你们提个醒,不走运的话……”果子回到克雷多的第一个问题,不明显地向两个最年轻的点点头,然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揪着星子站起身往外走。“我之后要忙,不一定在附近。先这样吧。星子,过来。
“——不,我从来没说过你们的父母死于狂猎。那不一样。”像是猜到克雷多未出口的疑问,果子回过头额外解释了一句。
克雷多皱着眉头不发一言,伸手拦住想送他俩出门的姬莉叶,显然打算和妹妹谈谈。星子脑子乱哄哄地被拽了出去,果子又放开他揉了揉眉心补充道:“等等,带上火把,你会需要它的。”
屋里的姬莉叶和克雷多看到星子转回,顿时停止了讨论,试图隐藏起脸上的忧虑神情。星子像做错事似的胡乱解释一句,在炉边点起火把便快步离开。临出门前他又很快地转头看了一眼,找不到多停留一秒的勇气。
他知道他应该给兄妹俩一些时间考虑,果子揭晓的可能性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不能让姬莉叶和克雷多冒这个险……所以哪怕他们不想要他了,他也能理解。星子沮丧地胡思乱想着,只管埋头跟着果子的衣服下摆走,直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脑门。他从思绪里惊醒抬头,薄云之间漏出的几束阳光落进他眼睛里。果子瞥他一眼,收回了手,没像平时那样借机把他的头发抓成鸟窝。
“想什么呢,叫你几次了都没反应。”
星子才察觉周围已经是小屋附近,恍惚于不知不觉走了那么久,也不知道果子叫他过来要做什么。小屋看起来和昨天一样,星子走进去却发现后墙上多了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一人多高,原来只用了一层薄木板封住,正在果子平时打瞌睡的地方后边。但他现在无心好奇,徒劳地咽下忧虑问道:“狂猎不是放过你了吗……?那你为什么还要招惹它们?”他明明记得以前果子还住在镇上时也没有遭遇过什么意外。
果子耸了耸肩没有回答,从他手里摘走火把蹲下来生火。
不知道为什么,星子觉得果子今天心不在焉,哪怕是在谈论这样的严肃话题。倒不是说平时果子有多正经,只是今天更……满不在乎?矛盾?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无处发泄的挫败感连同忧虑点燃了他的怒火:“说话啊!你还要把我当小孩多久?!”
“没把你当小孩。反正你都这么大了,自己可以应付它们。”
“别转移话题糊弄我!姬莉叶他们在我身边会不会有危险!还有你说要忙是不是又要冒险去招惹它们啊!”星子毫不退让地叫道。
“所以我问过你,如果它们真的追着你来了?我认为你知道答案。”果子仍旧抱有狂猎不会追逐星子的希望。毕竟除了力气大点星子各方面都更像是普通人——当然他没测试过捅这小子一剑——所以也许星子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他认为这会是好事。
被唤起童年记忆的星子瑟缩了一下,气势散了大半。果子的语调里有某种严厉的东西让他不安。“我就得离开他们……?我爹也是这样?”
果子放缓了语气,对星子的大惊小怪无法可施。“瞎紧张什么,天要下雨就不出门干活了?我该教过你的都教了,有别的问题不如留着以后烦维吉尔。”
“谁?”星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爹?”
“对,我哥哥。”果子哼了一声,他不确定维吉尔到底在哪,又在做些什么,也许只是被什么麻烦拖住了。他燃起炉火后没多解释,交还火把到星子手中,踌躇一会才走向后墙洞口。
星子连忙抬腿跟上,追问这是什么地方。岩洞里意外的宽敞干燥,积灰的地面有漆黑的污迹,几处石壁似乎被烟火熏黑。空气由于不见天日而十分阴冷,充满陈旧的气味,虽然不至于窒息,星子还是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咳嗽几声。
“你出生的地方。”
“什么?”星子捂起鼻子瓮声瓮气地问,皱着眉头努力思考其中的意义。根据果子的敷衍反应,他从小就猜测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想他早就接受这个事实了,也许这里有母亲的遗物。他跟着果子往里走,四处打量周围。
果子在前边停下,转身看到他冥思苦想,失笑道:“上哪学的你爹摆臭脸,真是的……当然,旅途中有很多事情需要他操心,我现在也能理解。我要是你爹,你可能刚出生就冻死了。”果子边说边伸手拨起了星子前额的碎发,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又随手揉乱了。“现在没有我整天在身边烦他,我看他还挺高兴的。”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逗他,星子恼火地摇晃脑袋甩开果子的手,刚想反驳,就听到果子的声音沉了下去:
“……可是他走的时候也没有我在身边帮他对付狂猎。”
星子几乎没听清,他看到果子让开了前方位置,冷汗顿时顺着他的额角滑落。火把的光亮足以让星子与洞穴尽头的人对上视线,那张脸属于在他幼年模糊记忆里的更年轻的果子,被白发半遮住的双眼在火光映照下似乎带着笑意,只是毫无生气。死去的人僵硬地倚靠着石壁,颈上干净利落的黑色痕迹像是绞索。星子竭力挣脱死者的注视,移开视线大口喘气。如果不是他所熟悉的果子就在身边,他会以为看到了幽灵。
果子径直上前取了什么东西塞到星子手中,折起他的手指握紧。星子被金属冷冰冰的触感刺了一下,果子臂上那些烧伤似的疤痕在他眼里突然也变得扎眼起来。
星子低头看去,银白的链子躺在他手心里,坠在末端的血红宝石在火光下闪着晦暗的光芒。“你说狂猎?我父亲被它们……”他想起刚才滑过耳边的字词,抬眼看到果子一半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容,又下意识改换措辞。“……带走了?那我妈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