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兄长

作者:豆子FV 更新时间:2024/9/10 22:37:54 字数:4760

“说了别问我。拿好项链就行了,你父亲肯定想把它留给你。”果子答非所问,摆明不打算解释更多。

“她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好瞒着我的!”星子又急又气,立马拦住出路以免果子一走了之,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了解自己自幼缺失的亲人,他一门心思抓住机会不让它溜走,否则下次果子说不定又会打马虎眼。“你明明认识她吧?!”

果子想一笑置之,却只能呼出颤抖的气息。他忍不住看向维吉尔,想把困难的问题丢给亲哥解决,省得自己伤脑筋,可现在的维吉尔只会用沉默作答。他也说不出话来,缓缓靠着维吉尔坐下,合上双眼,似乎以此可以欺骗自己唤醒往昔的幻象。半晌,他的笑声终于回荡在这方狭小坟墓。

“……好吧,好吧!知道你肯定会有疑问的!不告诉你也太对不起他了,不是吗?”他沉重地呼吸着,把记忆转化为语焉不详的陈述。

星子出生那天是冬至日,果子是后来才想起来的,漫长的剧烈痛楚早已模糊了他的感知。他透过泪水望着维吉尔的嘴唇张合,摇曳的火光照不亮他哥哥眉头下的阴影。另一种剧痛划过他的腹部,一片死寂。寂静中唯有沉重悠长的号角声迫近。维吉尔最后一次替他抹去眼泪,动作一秒比一秒匆忙,拽出行李中所有布料裹起血淋淋的婴儿放到果子身旁,然后紧握染血的长剑向两人藏身的岩洞外走去。果子用最后一点力气尖叫着威胁维吉尔不许离开,他的话语和暴风雪的哭号在狂猎的猎场里一视同仁地被抹掉。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或许他也只是在哭。

直到自然的声音回归,暴风雪逐渐平息,果子才能勉强行动。他不确定具体过去了多久,按照以往经验,伤势都能在一天内愈合。这时身边婴儿的哭声微弱,火堆只余灰烬。另一旁属于果子的剑鞘里塞了一块撕下来的布。他下意识把气息奄奄的孩子拢进臂弯,半爬过去展开那块碎布。维吉尔留下的唯一信息是用血液涂抹成的几个不成句的单词——足够让果子明白意思。

洞口投进的是白日天光,果子不愿冒险继续停留,强撑着挑选出一部分必需的行李。还有剑。他们二十年的人生里有大半时间都在依靠它生存,所以维吉尔才会把留言塞在剑鞘里,确保果子清醒后一定能看到,约好与他在下一站会合。好吧,我会等你的,果子对自己说。他整理行装抱起婴儿,拄剑作杖踏上剩余的路途。他不加思考就相信兄长的决断,就像过去无数次,从不考虑维吉尔毁约的可能。

下一个夜晚没有响起猎号。果子在这座原定中途休整的小镇里等到冰雪消融,远远超出维吉尔告诉他的时限,预想中追逐而来的狂猎也并未现身。他仍旧在梦境中看到一支幽魂般的队伍,它们不再搜寻漏网之鱼,而是行军穿越明月低垂的荒野。果子尝试跟随它们深入那片雪原,莫名能从它们的行动里读出喜悦。那些刺耳的笑声奏成凯歌,像满载战利品的猎人归家,归还到巡游荒野的狂猎之王麾下。

维吉尔就是那只为了引开狩猎者而大张旗鼓奔离巢穴的猎物。果子忽然明悟,他们看似无尽的旅途终结了,属于他的梦魇由此起始,梦魇里只有他与永远留在过去的维吉尔。

项链从星子发抖的手中落下。果子与维吉尔一起静静地看着血色从年轻人脸上迅速消失又涌上,再到开始掺杂愤怒,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他抬高声音对星子落荒而逃的背影嘱咐道:“你什么时候来拿都行。”

他拾起星子仓皇丢下的项链走出洞穴,拿擦剑的软布把它擦拭干净,然后找出许久不用的墨盒回到炉火旁用雪水融开。“你以为这样就算履行承诺了吗?”他对不在此处的维吉尔抱怨道,展开一片粗糙的驼鹿皮摊在平整的地方开始书写。“留下来的除了星子全是麻烦。嗯……我说过他叫星子了吧?你肯定能从你那些书里取个更好的名字……小子说他有二十岁了,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年岁是人的刻度,自从维吉尔离开他就不再计算这些。因此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孩子一下长成了大人。维吉尔也只是他的前半生。往后只有他一个人的冬夜里,角声金鸣铁骑行猎踏过小屋屋顶却不再有一刻停留,似乎猎取到维吉尔这一件战利品已经让它们得到饱足。他不愿意以双生子的灵魂欺诈命运,也不接受分离的结局,于是提起长剑闯进不敢哭号的风雪。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维吉尔,也许那只是冥火映照在剑刃上的失真倒影——他们的面容已经不再相似,连同他们分享的一切遗失在那个冷酷的寒冬中。

像是背叛。

熟悉的景物出现在视野中时星子甚至感到有些陌生。镇子边缘的房舍和棕红头发的女性身影等候在道路尽头。姬莉叶提着水罐在路口背风处与人说笑,看到星子便点头告别其他镇民,快步走来。星子脑子近乎空白,不知道现在回去是不是个好选择。正在犹豫时姬莉叶牵起他的手往回走,仿佛上午没有发生任何事。他想止步却抵不住牵引,下意识接过姬莉叶手中沉甸甸的水罐,一路回到家中。

克雷多在屋里,神色看起来比平时还严厉。姬莉叶指挥星子放下水罐,像往常一样继续打理家中杂事,随口问道:“对了,果子叔叔今天是不是忘记把剑带走了,明天你给他带过去吗?”

“不……他要拿自己来拿!”星子一窒,恶声恶气的应答脱口而出。

“你是不是生他的气了。”姬莉叶抬起头,明亮的眼睛望着星子。“我觉得他以前是不想让你瞎担心太多。”

词汇卡在星子嗓子眼里,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愤怒,只能握起拳头朝门框挥了挥,最终没有当着克雷多和姬莉叶的面砸下去。小时候他也想过自己的母亲去了哪,但他现在不知道该拿真相怎么办——妈的!亲兄弟!他强行把无法理解的念头从脑子里踢了出去——也许至少不该把狂猎的威胁瞒那么久。

“星子,你父亲照顾过我们。”克雷多终结了话题。对于世代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的人们来说,狂猎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像带来洪水的雨季。一个可能性与一个自小看着长大的亲人比起来不算什么,克雷多选择如此相信。何况年景不好时如果没有果子,冬天镇上免不得多死几个。他一直记着这些。“姬莉叶说得有道理,好好听你爹的话就行了。下次我和你一起去见他,看看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我父亲……?”星子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克雷多指的是果子。维吉尔——星子想着这个刚刚知悉的名字,维吉尔在他心里仍然是个模糊的形象——但他的父亲是他最初的保护者。他对克雷多重重点头,几乎流下眼泪,又抬手想揉开皱成一团的脸。姬莉叶展开双臂给他一个长久的拥抱,克雷多转过头去什么也没说。

明天。明天就去果子那儿,星子暗暗作出决定。他心里不断冒出许多念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清楚,只知道绝不愿意失去抚养他长大的至亲。夜里他蜷在狭窄的床上瞪着墙壁,好不容易入睡却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听到另一面墙边克雷多辗转反侧的动静。

终于安静下来没多久,他又从动荡不安的梦境中惊醒。星子轻手轻脚地起身,才意识到刚才床板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连寒季的风极具穿透性的呼号都消失了。借着炭火的微光,他看到克雷多也坐起示意。

整个世界都已陷入寂静,星子毛骨悚然,摸黑磕磕碰碰跑上阁楼摇醒姬莉叶。三人在屋子中央的炉边聚集,克雷多已经重新烧亮了炉火,橘红的亮光多少给人带来了些安全感。好在克雷多也从果子那里学会了简单的读写,挑出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柴在地面划出单词,星子才意识到外边没有狂猎标志性的号角。也没有果子说的那种扭曲笑声,他在心里补充。

星子抓起果子留下的剑,戒备地接近家门打算看看情况,又生怕一开门看到漫山遍野的灯火。

他的手刚落到门闩上,整个屋子就亮堂了几分。无来由的恐慌向他扑来,星子扭头扫视立刻找到了异变的源头。一个吐着冰冷白焰的幽影穿过了墙面,随后是脖子和前肢的形体。鬼怪般的战马载着它的主人,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进屋里。高居马背上披着阴影的猎手垂着头,面朝星子的方向似乎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它的身躯被形状各异的剑刃从不同方向刺穿,仿佛死去的树被自身杂乱无章的枝杈所禁锢。星子听果子描述过这样一个形象——只有狂猎之王是这样的。

短短几秒在星子熔断的思维里无限拉长,直到狂猎之王完全现身,看似幽魂却实实在在踏灭了炉火,也遮住了星子视野里的克雷多和姬莉叶。那个从传说中走出的存在以古怪的姿态转动覆盔的头颅,俯视另一边的兄妹二人,同时扬起了手。星子扑向狂猎之王,不假思索地朝着苍白光焰映出的轮廓挥出一击,只希望把对方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一股巨大的阻力无声无息地止住了他的斩击,反震得他手掌发麻。星子眼前一花,幽魂战马一改先前的闲庭信步,以近乎无法捕捉的速度跃过他。室内重又陷入黑暗,只剩星星点点的炉火余烬。他仓促旋身拉开门,户外迎接他的月光明亮得充满不祥的意味。

小镇并不宽阔的道路中央,一道阴影孤零零地停留在那里。狂猎之王手中剑尖垂向地面,没有任何动作,星子却直觉感到一道目光投来,越过他看向身后屋里的人又回到他身上。

他在全然的寂静中与狂猎之王对峙着,脑子里乱糟糟地想果子会怎么应对。声音的缺失让他的思维不由自主过度发散,只能想到果子会无所顾忌地冲上去挑战——这不合时宜的想象完全没有帮助。他拿不准狂猎之王会不会攻击姬莉叶和克雷多,不敢离开太远——他甚至不知道现在两人的情况,也不敢轻敌回头查看,只能守在门里,死死盯着对方是否有任何行动的前兆。

正当星子拼命回想过去果子教他的战斗技巧,他的眼角捕捉到另一道难以分辨的影子,悚然之际狂猎之王再次举剑,转向突入战场的不速之客。

星子这才看清月光下飘飞的银发,又惊又喜,疾进牵制敌人以配合果子的行动。狂猎之王忽视了他的进攻,只用身上那些交错的剑刃充作防御,反手刺向侧后方袭来的果子。

不料果子凶狠地空手抓握剑刃推开,攀着剑身借力翻身跃上马背,一脚踏在狂猎之王肩头,硬生生扯下一把剑又倒翻出去。

丢失自身的一部分似乎让狂猎之王陷入了混乱,它停在原地勒住坐骑兜了小半圈,寻找果子的去向。星子先前的紧张在看到果子时已经消融大半,他抓住果子击破敌人架势的片刻机会想把敌人从马背上拖下来。当他刚擒住狂猎之王持剑的手腕时,对方扭身挥拳反击,贯穿它躯体的剑刃之一歪歪斜斜地划过星子小臂内侧。

见鬼了。星子无声地狠狠抽了一口气,一时间感觉不到自己左臂的存在,但他忍痛不肯松开抓握,右手把剑送进狂猎之王的肋间。另一边果子落地回身毫不迟疑,双手高举夺来的长剑刺入他仇敌的胸膛。星子趁机抽身后撤,咬着牙低头查看伤处,却发现衣物完好无损。他捋起衣袖,只见到一道焦黑伤痕爬在皮肤上,没有流血却像是火焰附着在血肉里。

看起来就和他父亲的致命伤一样。他只觉得胸口里抽了一下。

这个夜晚醒来后星子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从寂静中逐渐拔高的呼啸。他以为是风声,但风不会那样愤恨又戛然而止。他被这声音从不合时宜的恍惚中惊醒,连忙抬起头重新看向场内,把疼痛抛到脑后,准备好继续战斗接应果子。这时果子的身影闪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衣领就往后拖。

狂猎之王已经拉开距离,停驻在几户之外的屋顶上沉默不语。它偏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手中的利剑尖端遥遥指向两人的方向,下一次攻击却迟迟没有到来。随后它放弃了尝试,挽起缰绳调转方向,像来时一样不紧不慢地穿过镇子,随着云层遮蔽银月消失在骤然幽邃的夜幕中。

果子朝狂猎之王消失的方向做了个挑衅的手势,清清嗓子,在星子肩头拍了拍就迅速把还没重新适应黑暗的小孩推回屋子,嘴里冒出一连串憋了半天的话:“行了,做得不错了。你小子到底怎么惹到那懒虫的?不过没我想象的难对付,我早想和它打一场了。”

“姬莉叶?!克雷多?!”星子听见才意识到危险已经离开,顿时弹起来在漆黑的屋里寻找两兄妹的身影,胡乱指着墙壁对果子解释,“我没惹那……东西!它就是走进来了!”

“我们在这里。”姬莉叶勉力维持平静的话语伴随着一道绷紧的呼吸声从屋角传来。

“都没事。它没有狩猎的意思。克雷多和你一样也就有点划伤,可以给他弄点水。”

火光在果子的捣鼓下重新亮起,星子看清姬莉叶护着兄长跌坐在地面,连忙搭手把克雷多扶到床上确认情况。惊魂甫定他才又感到左臂烧痛,不禁嘶嘶抽着气烦乱地反问:“你管这叫划伤?”他倒还能忍,但他看克雷多捂着肩头的伤处几乎没法说话,也不知伤得多重。

“没错,习惯就好。坏消息是如果它们真的想带走你……哈哈。”果子笑了两声,支着从狂猎之王那儿夺来的武器站起。“既然它离开了,那就不是你们的命运。这一点我还是能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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