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猎之王端坐在道道剑刃的束缚与保护中,不屑于听取他的诉求,也不屑于加入扈从的战斗,无动于衷地在后方观看仆从清扫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难道我不配成为你的猎物?
一重重漆黑潮水掠过身侧再度绕回,果子无视身后的一切,迎向后续的阻击,在这些幽魂波浪式的冲锋之间左突右闪,以免陷入被包围的窘境。他矮身躲过一击又挥剑拨开自上而下的刺击,刀锋划过背后,留下另一道不见血的伤。他的心脏无声地急促泵动血液,太阳穴由于崭新的痛楚突突跳动。但他们早就学会了忍耐伤痛和继续前进。
维吉尔那时经历了什么?当他回想维吉尔已被夺去灵魂的躯体,遍布四肢躯干的黑色痕迹几乎数不清由多少道伤口组成。以他对剑术和维吉尔的了解,可以轻易想象出武器的形制、劈刺的角度、双方的位置,如何制造每道伤痕,却唯独不敢想象什么伤势才能迫使他们面对斩向头颅的一击不闪不避。
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冰冷的汗水浸湿手掌,果子在奔跑中略微调整剑柄握把,加快脚步突进向前,冲破狂猎的层层阻截。他的目标只是号令它们的王。
狂猎之王注视着果子闯到面前,似乎发出言语又默不作声,抬手缓缓指向来路命令他折返。果子听不到,也不关心,袭向对方的剑刃是他对最后通牒的唯一回应。
生于冥界的战马高高扬起了前爪,果子眼看马背上的狂猎之王从心口抽出一把剑,当即变换步伐往侧方闪避,堪堪避开践踏与迅疾的一刺。钉入雪地的剑尖随即挑起追逐,结结实实与果子的反击碰撞。两道同样虚幻的剑锋无声刮擦溅起零星火花,狂猎之王催动坐骑举步撤剑,倒垂的剑身调转,势同铁门封锁。
下一秒果子已经再次缩短距离追击,斜切向沉默着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剑刃相交彼此啮咬,他突破防御的尝试再一次被下劈封住,顺着剑身传来的力量意图把他推离进攻路径伺机还击。果子不顾暴露空当的风险,全力缠着对方的剑身拧转,沉下身体送出剑尖翻越防御划向狂猎之王的头颅,撕裂有形无质的腐朽甲片与褪色布帛,斩开咽喉挑落角盔。
预料之中的反击没有来临。狂猎之王第一次退缩了,遮掩着阴影蠕动的创口放声尖啸。从那个灵魂深处发出的啸叫甚至可以缄默荒野的寂静本身,与扈从们的扭曲笑声不同,传递出明确的意图——狂怒仿佛无形的阻力推拒果子,逼迫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离开这片荒芜雪原。构成牢笼的诸多武器随他的动作脱离躯体,又在未知力量操控下浮起,昭示着他的愤怒。
果子抵抗着阻力踏出一步,全身由于沸腾的万千心绪微微颤抖。一切语言在此处都变作虚空,以至于在他四十年人生中找不到任何有效的言辞述之于口,除了一个名字——维吉尔再也不能丢下他了,经历长久的等待后他已经准备好出发,准备好为此死去。他咆哮着无法分辨的词句再次发起进攻,即使他将以死亡战胜命运。
灵魂不停息的尖啸愈发怨愤,与荒野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回响交织在一起。他的剑刃在畏惧的风中迎击向前,热切地违抗灾厄命运的斥逐。
星子耳中遥远的号角声忽然沉寂,他在这场反常的大雪中猛然停步打量四周。风声同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不是寂静,而是两道暴烈的咆吼,覆盖了一切,浪潮般冲击着他的心脏。暴风雪与它们相比也像轻柔的摇篮曲。
是同一个方向。他跺了跺脚,从雪地里拔出发麻的双腿,护着头脸继续连滚带爬往声音的源头奔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声音停歇了,噼里啪啦打在身上的雪也停了。星子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四周是陌生的雪原,月光泼洒下来,刺眼得近乎虚幻。从未有人见过这样明亮的月光,和低低垂在地平线上的巨大月轮。他还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进入肺叶的空气冷得像流动的冰。
星子抬手遮挡刺痛流泪的双眼,凭感觉向之前认定的方向走。他倚为向导的号角声已经销声匿迹,只有松散的新雪在他脚底嚓嚓作响。也许果子打累了又在哪里打瞌睡,等着冒出来吓他一跳。他发誓绝对不会再被吓到了。但他回过头张望来路,身后没有一个脚印留下。旷野空阔一成不变,连影子也不能停留。
那些狂猎都到哪里去了?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也不知道它们狩猎时是否真的会从天而降。肩后剑柄冷硬的触感给了他更多勇气,他摘下长剑提在手中独自探索,开始大声呼唤不知身在何处的果子。
彷徨四顾间,一个安静的幽影出现在星子的视野边缘。他精神一振转向那边,在过于明亮的月光下辨认出果子的面容。
“你是——”话语脱口而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马背上的人不是果子,他熟悉的果子早就不年轻了。星子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怒火中烧的狂猎之王走近。还有果子——此刻仰靠在狂猎之王怀中,如同身处最美好的梦境中,缓慢碎裂消散的躯体仿佛正在归还荒野,直至终于成为它的一部分。
那些武器悬浮在狂猎之王,或是维吉尔身后,由于主人的愤怒而躁动不安地颤抖。但面对星子时,维吉尔透过垂到眉头的白发端详他从未有机会与之相处的孩子,阴沉的神色舒展成一丝微笑,与离世前留下的一般无二。他经过星子身边没有停留,缓步朝某个方向继续前进。一条吊坠从黑甲覆盖的手中垂下,链子在月光下反射着暗淡的金色。
星子下意识接住面前坠落的项链,紧握在手里,这与果子交给他的除了颜色一模一样。他磕磕绊绊地跟上父亲,怀有无数问题:你是幽灵吗?果子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每一个都被有如实体的寂静吞没,维吉尔也不作声,也许死者注定不能讲述什么。
他走在这奇异的旅途中,有一只手冷不防在他头顶揉搓了一下。星子惊愕地抬眼,二十岁的果子从他身旁掠过,勒住坐骑回身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张扬笑容。维吉尔抬手捋起前额散落的发丝,对玩闹般袭向自己的利刃不满地再度皱起眉头。
星子抿起嘴,朝骤然剑拔弩张的两名狂猎之王暗暗磨牙。即使无法对话,他也能猜到维吉尔为什么恼怒。但如果这是果子的意愿,他想他们应该尝试接受结果——或许果子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或许他此生再也不会见到他不寻常的双亲。至少他们没有真正离开,或许吧。
他又看向前方,认出外界熟悉的山峰轮廓。朝阳正升起,将半片天空涂抹上一层金红。在他身后,死去的月亮仍然静静照耀着荒野。身旁父亲的手终于落在他肩头,唤起无处不在的风的抚触,催促他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