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无法解答你的疑惑。主人向客人鞠躬,然后把对方送出门外。他扶着门框,看年轻人一头雾水地往外走,羽毛笔和羊皮纸草草捆做一卷,收在大衣内侧,如同斗鸡被染色的尾羽一般张扬。新月温柔又恬静地悬挂在天际,只照出了格曼孤独的身影,没有将他异怪的身形也暴露在黑夜里。
这位绅士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原有饱餐一顿的机会,却让不合时宜的问题破坏了兴致。他没有撒谎,岁月让他抛弃了为人的道德伦理,也相应地收取了他部分记忆做补偿。他年轻的时候服兵役,在潮湿得如同水道漫延的花园中的丛林里踩死蜘蛛。虽然从未有过大规模的交火作战,但许多人包括他在内都被气候打倒了。一部分人认为自己皮肤上骤发的刺痛不是因为出汗太多、军服粗糙的布料被浸湿后摩擦导致的,而是蝎子的毒针穿进了他们的血管。
这样的人一般在三天后开始发病,头晕脑胀,上吐下泻,手臂上长出有半个手掌大的脓疮。并不是说其他人就安然无恙:他们更可怜些,不仅要负责埋葬那些一了百了的同乡,自己也还要忍受高热的折磨——而痛苦并不与新生直接关联。
格曼就是这么一个倒霉蛋。他几乎把自己的手指咬烂,还是没能抵御高烧带来的幻觉。事后回想起来,他正是在那个时候领受步入永夜的刑罚的。后来他在洁白的被单上醒来,身边人如同蜂群一样嗡嗡地盘问他存活的细节,格曼躺在浑身大汗的遗迹里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几句话:捕捉野兽,喝雨水和树汁,然后祈祷,求饶……
说来奇怪,当他说深红色的露水能为他降温时,医生们还坚持他的精神一定是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原有的韧性;但等他的长官建议他改口,称是贞女母亲的祝福让他幸存时,他们就用手指在胸前一顿挥舞,并且祝他早日康复。蝙蝠合上翅膀和大门,像驱赶邪物的萨满那般点燃草药,将自己笼罩在烟雾中。在丛林中的煎熬改变了他的食量和食谱,但在庄园中的生活才将他的人生替换成另一种可悲的模样。
他康复得很快,伤口愈合后没有一点疤痕,丝毫不像是一个军人,让前来给他换药的护士羡慕不已。其他人都很高兴,只有格曼郁郁不乐:他一直感到饥饿,却又吃不下面粉和菜叶,只有在厨子弄错了火候时才感到高兴。
后来他用自己的伤口作为树汁的替代品,在它们快愈合时又撕开,像怕受父母叱责的孩子一般舔去挤出来的几丝血液。
但这并不足以填补他的空虚。在发现日光也不能打消自己的食欲后,他打算混入后厨,取用清洗生肉后的血水,但那一晚恰好有一位农民在锄地时将锄头挥得太大力,铁片狠狠地砸在他的小腿上。格曼站在窗边,闻到甜美的食物香味从田垄间一瘸一拐地飘过来,他咬紧牙关,却发现自己正紧紧咬着对方的颈动脉。原先前来就诊的患者靠在他肩上,在他慌乱地把对方推开后瘫软在地,再也没站起来过。第二日尸体被发现,同时装着新一轮倒霉蛋的马车也回来了,格曼用之前发放的补恤金付清了所有费用,离开了医院。
他用邪祟附身的说法安慰自己,并且向昔日的友人求助。好在他拜访的第一个朋友对此颇有研究,叫他立刻停止谈论此事,别再说什么树影看上去像驼鹿的鬼话。正巧有一户人家需要一位有经验的、能教导狩猎和马术技巧的老师,格曼去了,不仅能解决食宿问题,说不定还能解决终身大事。
军人将这个建议牢记于心,在第一次与学生相处时就表现得不甚礼貌,仅仅是用手牵着缰绳快步走,不屑于装出将会为小姐的摔伤负责的模样。
玛利亚不喜欢穿裙装,反倒喜欢穿伐木工人一般的裤装。她会侧身骑马,也能让坐骑直接跳过专门用于学习舞步的草坪上立着的矮栅栏门。格曼要吃三分熟的牛肉,不在烈日下行走,也不让她接近被射中的猎物,她绝不多问,只是请求老师在授课时多告诉她市场街道的颜色,无论是火枪还是弓箭都允许她尝试。格曼感激她的体贴,又可怜于她年纪轻轻却已身处一个敞开的坟墓,便选择某一个机会看似漫不经心地将秘密泄出。玛利亚没有尖叫,她把烛光熄灭,在月色下更仔细地端详格曼的第二段生命。
在小姐的脸颊消瘦下去、眉毛也变得稀疏的日子到来时,他仍拥有着与她少女时前来拜访教学的那张脸,那些肌肤。他们二人对此抱有谨慎的自信,但小姐的其他亲人并不这么认为。在格曼向学生兼好友道别的第二日清晨,女仆艾德琳干瘪的尸体被发现,而即使玛利亚流着泪为格曼辩解也无济于事:管家早就打开了这位家庭教师房间的门,在桌上摊开的书页上的诡异符号与地面上的一模一样。
该隐赫斯特的女主人并不打算将这个未曾改变过的男人判做女巫,她是个优雅的家长,而她的忠仆则与仁慈二字相去甚远。亮闪闪的刀尖倒是不足为惧,可怕的是它的材质。在中毒前,格曼背后的翼膜撑破衬衫,长生的腐朽臭味在厅堂中鼓动起来。玛利亚抱紧她表叔叔的腰,摇着头恳求他不要挥刀,看上去楚楚可怜,十分无助;但格曼看见她向上抬的,充满渴望的眼神。他在内心发誓,将会让他疼爱的后辈拥有更长的生命,并且借此逃离牢笼。
然而他并没能实现这个誓言。为了保证玛利亚的安全,他在山洞中躲藏了一段时间,期间就连捉到的猎物也不杀死,只是将它们放血至脚步虚浮的地步。等他再回到那座城堡,它的灯油已经全部烧尽,大门紧闭,池水枯竭。
格曼没有去附近的村落询问——在习惯夜晚带来的孤独后,时间流动的意义就变得稀薄许多。也许是他来得太晚了,也许是该隐赫斯特的贵族们离开得太快,谁又能将人类所能拥有的光阴与恶魔呼吸的间隔做出对比?他落在艾德琳的墓碑上,看见原属于自己房间的窗户漏着风。往里看,厚厚的灰尘中躺着他受到放逐的证据。
这时,格曼心中消极的情绪凝结成了一个邪恶的念头:他找到了一个比吞银和接受暴晒更有尊严的死法。蝙蝠抖落身上的飘絮,抓着那本旧书离开了。
灵魂可不是集市上的货品,打个折就能成功出售。格曼有足够多的时间来修正、润色它们。每一根线,每一个圆弧,每一段繁复的比起文字更像图案的咒语,他都相信自己已经将它们复写。然而他的躯体早已异化,诅咒的负担在非常人承受的饥渴与孤独下不值一提。
离开了该隐赫斯特,曾经的好友也垂垂老矣,而社会无法容纳他这样消失几十年后未曾改变的年轻人。于是格曼用时间来积累财富,像蜕皮的蛇一样绕着世界的边际爬行,偶尔像刚才那样举行一些无伤大雅的会面,好让他不至于真正地老死。
然而这已经是第二个失败的十年了。近来的年轻人都拥有旺盛的求知欲,这对老古董来说有时是致命的:如果不用软毛刷和细棉布轻轻清理,一场地点正确的挖掘探索也有可能变成一次塌方事故。他把烟抽完就从窗口离开了卧房,倒吊在树梢上,胃部半饱,百无聊赖地扮演一颗黑色带绒的无花果。
就在格曼考虑着是否该为自己定制一副棺材,好在下一个周期来到前理所应当地睡进墓地里时,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野。蝙蝠一动不动,他认出这虽然不是刚才被他请走的年轻人,但他们来自同一公学——掘墓者只是在外套外另加了一层雨衣,仍不够谨慎。格曼看着那颗脑袋在形状不同的墓碑间徘徊,摸摸这个十字架又拍拍那个长方形,用手抓起一把泥土又扔到另一边。这在他自己的年代里是要遭火刑的。格曼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对方行动路线,对于一只太老的蝙蝠来说,这算得上是精彩的戏剧了。
年轻男子最终选定了一个新鲜的坟茔,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花园铲,小心翼翼地从土堆的边缘开始挖。格曼饶有兴致地从他累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大声喘气、只能换只手继续挖掘开始看,看到对方发现那个凹坑里只有几件不值钱的衣服珠宝后默不作声地跺脚。学生把刚挖出的土盖回去,怒气未消般长叹一声,转身向格曼为自己预留的墓地下手。
吸血鬼戴好帽子,悄无声息地落到年轻人身后,等到他抬起手擦汗才开口说话,“晚上好。”
学生被吓得一踉跄,半个身体跌进这位与他搭话的绅士以后将要躺着的坟墓里。
然后,格曼就不得不了解劳伦斯为何在此的来龙去脉。他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听对方从他幼年发热病讲到求学,然后再到为了“追求真理”而开始的不义之举。
“被他们发现的话我会被烧死的。”劳伦斯用手指抹过自己的脖子,“而且这里的人特别排外,真的。先生,你不知道他们听到我的口音,连马车也不停……”
格曼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在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选择了张口说话而不是露齿吸血。凑近之后他才得以确定,吸引他的并非是劳伦斯古怪的行为,而是他皮肤下甘美的**。他隐约听说过有这么一类人,然而当真遇上了之后才能确定传言非虚。
劳伦斯注意力太集中,他无法使用障眼法让对方心甘情愿地屈服,想要方便又可持续地吃到这顿美食,最好的做法就是趁其不备,攻其弱点。他作势要走,却被一把抓住手臂,年轻人的力量与热度出乎意料地强大,迫使吸血鬼停下脚步。
“先生,您可千万不能走。”劳伦斯直直地看着格曼的眼睛,后者在温差带来的错觉中似乎看见对方的瞳孔变成墓碑一样的方形,而等他回过神来,学者已经在满意地点头。
“您当过军人,那更好……万一墓主向我索求医疗赔偿,我真的没办法支付!”
“我说了什么吗?”格曼惊疑不定地发问,而劳伦斯耸耸肩,将男人的手肘也向上牵动,“您接受了我的聘请,要为我现在和未来的研究做助理工作。”
格曼相信自己是被饿昏了头,才真的按照劳伦斯所安排的去工作。他没上过公学,自然也就不知道医学生们的课程安排是否真的符合对方所言,但这不是他该担心的。除去第一次见面后发生的不愉快的争执——他也奇怪于自己居然没有选择最适合自己如今身份的解决方法,而是像法庭上戴假发的老头那样和对方维持轮流发言的秩序——他们相处得还算合拍。劳伦斯坚持将人类作为解剖对象,但有时候格曼给他带回被放干血的动物尸体,他也照单全收。
比能够融入毫无防备的学生群体自助就餐更好的是,格曼的雇主也对他十分放心,数次露出足以让自己被置于死地的破绽。有时候劳伦斯为了免费的晚餐,把格曼包装成自己的好友带入学术讨论会,二人一起出门后却各自行动的默契让吸血鬼不禁猜测,是否对方也是自己见不得光的同类。如果劳伦斯长出一副长长的口器,他也毫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