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的人突然变得忙碌起来,走到房门口,我拉住一个经过的女仆,询问莎娜小姐。她和我关系不错,比我大不了几岁。她手里端着一碟茶点,脚步急促,甚至没来得及回头:
“伯爵先生和莉莉丝小姐要去参加舞会啦!”
我钉在原地。在那一秒,大脑一片空白。房间在最隐秘的尽头,整座城堡就像一座迷宫。我竟然难以寻找解咒的谜语,只能凭借本能来奔向出口。那是一个很长的镜头,我面前是通往大门的路。那段记忆我已经不甚明晰,只记得那条路从我的房间门口直通那道大门。我生来便陷在无数人的泥沼中,躲不过,逃不掉,命运让我一如既往地随着年月而衰老。那支蔷薇救了我,所以我心甘情愿,我愿意变成一只金丝雀,落在他肩头,靠在他掌心,拼尽全力飞向他。耳边后知后觉传来马车的声音。
呼吸急促,我开始憎恨。我用最后的力气推开那扇门,马车的影子消失在长路的尽头。日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但我却无暇顾及。眼神失焦,我眼前浮现出一轮轮光晕,和福利院阴冷角落的叠影。胸口每呼吸就钻心地疼,那支蔷薇开始破土,它像一把刺刀,就那么血淋淋地剖开我的骨与肉。我靠在门边,不知道为什么,烈阳下远处的影子若隐若现,我却觉得眼前变得模糊。
是金丝雀的叫声把我从梦魇中拉回来的。我平躺在床上,望着豪华床笫间的薄纱帷幕,脑海中一遍遍回溯,循环,那条漫长却始终未曾如愿的路。难道这是天意吗?我注定赶不上那辆马车。床边摆着食物和水,嘴唇干涩起皮,我张口却发现声音暗哑。被罩在层层丝绒之下,我却仍觉得躯干置身于雪原深处。我探出手,摸到那叠信纸,却恍然若失。我眼中溢出无名的泪,婆娑泪眼中我看见那双眼睛,回想起潮湿并打满补丁的被褥。我怎么能回去?我怎么能死去?
悲悯和强烈的心跳迫使我拿起笔。空缺的胸口处只有阴森的白骨,穿过我的肋下,轻而易举,触手可得我那颗萎缩干枯的心脏。无比丑陋,天生便如此。金丝雀亲昵地贴在我手边,鲜少安静地看着我写信。那一夜,我不知道写下了什么,地上散落着无律的纸张,每一张都写满了黑色的墨迹。但无一例外,第一行却只有一个孤独的单词。
莎娜小姐替我整理衣领,几天后我才从床上起来。她边为我检查,并同我聊天。她说伯爵先生已经回来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么快过。我站在全身镜前,任由她摆弄,盯着自己苍白的面颊,我陡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同类感。莎娜小姐扶着我的肩头,对着镜中的我夸赞,Baek长得很好看。
她随即带着我出门。走到楼梯口,正巧撞上迎面而来的管家先生,他仍然用自己很奇怪的腔调命令莎娜小姐带我回房间。他说伯爵先生和莉莉丝小姐已经回去了,不用下来了。莎娜小姐有些失落,她牵着我的手,还觉得奇怪,她觉得今天的伯爵先生很奇怪。
“其实伯爵先生今天回来时来探望过你呢。”她和我一起往回走,“只不过当时你还没有醒。”
我的脚步停顿,略带疑惑地望向莎娜小姐,显然对此毫不知情。迟来的热忱让我下意识开口求证真实性。她替我打开房间门,点头,“伯爵先生还说等你醒了之后要去见见他呢。”
坐在窗户前,我无心去逗弄笼中的金丝雀。任凭囚笼门大开,它现在也不会再飞出来了。内心滋生出一股无名的寒气,仿佛从六个月后的隆冬被输送而来。像我见过第一面的蔷薇花园,早已深埋的种子在我若有似无的意识中潜滋暗长。缠绕着我的心壁,攀附延伸,顺着血管,舔舐我的骨骼。那样痛,让我记忆起那个日影斑驳的下午。
它每生长一分,就吸取一分我还残存的生命。我仅仅那样苟延残喘,从那个下午之后这种情况便愈加明晰。我不愿回到福利院,不愿意每天跟随修女们虔诚向上帝祷告。我不能回头,不能重蹈覆辙。
金丝雀坚硬的喙啄上我的手背。我猛然从梦境中惊醒。大口呼吸,我抚去额角的细汗。我总是会回想起我生命中过去的十七年。睡不着了,我起身。窗外月色朦胧,洒在金丝雀背部,它金色的羽毛如那夜般泛光。我放轻动作,打开门,踩着地毯,朝长廊前去。我扶着墙壁,才能小心地保持平衡。寂静中传来几声细微的鸟叫声。我下意识向来路看去,却并没有看到我的金丝雀。
继续向前走,像在灰暗的密林中,我得十分小心。我抬头,却在楼梯口处看见一个身影。定睛一看,我瞳孔紧缩,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我没认错,牡丹色的连衣裙,及肩的黑发,苍白的肤色,是莉莉丝。我曾在福利院见过她,她大不了我几岁。我清楚地记得,她临走时我还和她道别,怎么会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靠近她,我站在她面前。她低头,抚摸着掌心中的金丝雀。原来刚刚的叫声是从这里传来的。莉莉丝的周身散发着一股死亡般的气息,让我觉得置身墓地。她明明还这样年轻,这么漂亮,却让我觉得她已经死去了。凭借着她过于白皙的皮肤,我瞥见了她颈部的黑色斑点。我下意识向后退去,是那天从门缝中窥见的秘密。
我试图小声地叫她的名字,她却置若罔闻,依旧抚摸她的金丝雀。我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只金丝雀。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和她一样。那只金丝雀和莉莉丝一样。它虚弱地躺在她掌心,毛色暗淡,翅羽稀疏,叫声也细若蚊呐。那夜伯爵先生告诉我,它和我是一样的。难道这只金丝雀就代表着我的命运吗?
牡丹色的裙摆静静地垂落。我才发现她和其他人的穿着都不同。城堡里的女仆们总是穿着厚厚的棉麻裙,身上几乎不露出皮肤,就算是我,在夜间也常常感觉出奇的凉意。可是莉莉丝却只穿着一条长裙,裙边下就是清瘦的双腿。我注意到她的脚跟悬垂在阶梯之外,只有前脚掌踩在地毯边,她原来一直站在楼梯边缘。
我试图提醒她,但她却仍是闻所未闻。于是我伸出手,想要把她拉回来。指尖还未触及到她的手臂,莉莉丝却突然抬头,盯着我。她的瞳孔黑得瘆人,直勾勾地看着我,在晦暗的光线下令我生出诡谲之感。下一秒,金丝雀被一声枪响惊飞,展开稀疏的双翅,从枝头掉落。毫无预兆,但我却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结果。她似乎在空中张口在对我说话,但我却一点都没听到。只有翅羽拍打的几声,之后便再无声响。悄无声息地,一只金丝雀在我面前老去,死去。
手还没有收回来,我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动作,眼中只剩下错愕。牡丹色的裙摆在风中翻飞,就像一只垂危挣扎的鸟雀。咚的一声,就再也不动了。无人的阴暗走廊上,我跑得再快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我想这是对的,今晚的秘密,是我见证了一只金丝雀的死亡,但这也是一种预告,仿佛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一切似乎都照旧。女仆们也未曾对此表示出疑惑。莎娜小姐带着我下楼,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想去见见伯爵先生。而莎娜小姐对此也没有表态,反而告诉我现在不太合适。她的语气和平常一般无二,仿佛只是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她说今天可能不行,因为伯爵先生出门去了。我感觉到有些失落,随即又脱口而出,那么莉莉丝也跟着一起吗?
莎娜小姐在我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我不觉心头一颤,掌心浮上一层薄薄的细汗。她说管家先生已经把莉莉丝小姐送走了。
“这是很正常的。”她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一个孩子,然后再送走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