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西风带给大漠一颗砂粒
世界不曾目睹我从何而来
像冬日最后一片雪花离去
报春鸟知晓我将前往何方
吟唱随着拨弦之声一同停歇，不大的酒馆被掌声所充斥。被人群围在中央的老者发丝已经尽数斑白，歌声却浑厚有力。他放下手中的鲁特琴，喜爱歌谣的孩子便一如既往凑上去问他诗歌的来历。老人只是弯起嘴角，他回想起诗人如白雪一般的长发，把食指竖在嘴唇前，继续拨响琴弦。歌者将用串联成故事的歌声来讲述诗人的一切。他唱到：
流浪诗人有自己的旅途
在孤独的雪原，在熙攘的大漠
……
艾默里克吃力地抱起木箱，将里面的水果码放在粗布铺好的推车里，有两只苹果滚落下去，沾上了泥土，咕噜咕噜溜远了。他眼神紧盯着滚走的苹果，小心翼翼把箱子倒空，路过的两个少年眼疾手快地拾起苹果，他们回头看到焦急的艾默里克，把苹果揣进口袋头也不回地跑入人群。艾默里克一边叹气一边抬手擦去颊侧已经被吹凉的汗水。
这果然比伊修加德要闷热许多。艾默里克想要摘掉自己的头巾，却又害怕不过一日他每日都精心打理的卷发蒙上沙土。仅仅是站在那里，他就要出一身的汗。早市的街道上空余的位置已经不多，多数商贩已经开工，艾默里克看见不少搬运工正结队运送货箱。
他在进入大漠前就换上了便于长途跋涉的透气短衫和用来防风的兜帽披风，他想要融入这里人的生活。可他忽视了它们的纹样款式还是伊修加德式的，有繁复精美的明暗花纹，甚至还镶嵌了宝石作为配饰，领口袖口是白色的蛋糕边，这与集市上往来的克里人衣着上简朴的动植物纹样和马赛克式拼接色彩相去甚远，他站在市场里接受人们对异乡人的目光洗礼。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先在这里买一套当地的服饰。
他只是应父亲的要求随商队出行游历一番，眼前的摊位预定是由那位颇有手腕的鲁加族队长料理，可一大早他便给艾默里克留下一句“今日有别的生意要谈，你来照顾摊子”，拿起一块三明治就冲出了旅店的门。他根本来不及辩解，昨天在骆驼的背上颠簸了一天，他现在头晕得像踩在流沙上。
艾默里克心里犯难，而更头疼的是他眼前的摊子。他从小生长在领主之家，作为一名骑士被严格培养，学习的都是上流社会的社交礼节与文化知识，根本不清楚在市井中如何做生意。他刚刚想过模仿刚才那边的人族商人大声地叫卖，可精灵族天生的高自尊并没有让他如愿开口。艾默里克只是一板一眼地给前来购买的客人送上礼貌的笑容，然后将它们需要的商品送到手中换取金币。这么做就好。他如此想着，认为这足以支撑到队长回来接管摊位，不过艾默里克还是愧疚于自己的无知与经验浅薄。不过他此行正是为了填补这部分的空缺。他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把刚才叫卖布匹的话术套在伊修加德的刺绣上。
一位旅人一如即往蒙着他的兜帽，穿梭于街市人流之中。街上打闹的男孩们正处于最顽皮的年纪，他们掀起姑娘的长裙，又把咬得只剩核的苹果随意扔出，那砸到了旅人的肩膀，留下一股让人牙根发酸的味道。他咂了咂嘴。男孩们被他冷面长相吓在原地，仓惶逃入更深的人潮。旅人刚来才不久，但几天的游走让他已经熟悉了这里的街道。果腹总是他的第一要务，旅人在艾默里克看上去更新奇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他带着厚茧的手指拉下了还沾有沙土的兜帽，露出整张脸来。
"啊，欢迎光临。这边的商品您随意挑选，几乎从吃穿到奢侈品都有，还有一些魔法道具。如果不着急购买也可以慢慢看。”
艾默里克上一秒还出神地思考营销策略，下一秒客人就上了门，他立刻扭过头去送上微笑，手掌伸向面前展示。面前青年模样的男人有着深邃的眼窝，同样深邃的灰色双眼在新鲜的蔬果上来回扫视，他的下巴上还有些许不知道是没有剃干净还是新长出来的胡茬。他虽然衣着朴素，从领口能看出是单色扎染的棉布衬衫，但麻布做的斗篷下面隐约可见一些金子做的颈饰与腕饰，一头凌乱的过肩长发在清晨的阳光下也能闪出些光彩。这种结合得恰到好处的矛盾，让习惯性在第一眼判断来人身份地位的艾默里克有些混乱。
男人的目光在银饰品那里停留了一阵，然后他从摊子上抓来一只新鲜的番茄。他的眉头轻轻皱起。
"这是什么果子？"
"啊。"艾默里克这才恍悟，他拿起另外一只番茄，上面还沾着他才喷上去没多久的水珠，泛着水光的番茄表皮就像闪亮的红宝石一般。"这叫做'番茄'，味道是酸甜的，可以认为它是蔬菜，也可以将它当作水果。我们这边卖的品种是产自大陆西部的'泽梅尔番茄'，也许甜味会少一些，但是汁水很充足，适合炖汤。"
银发的男人将那枚果实捧在自己的掌心，他从北方一路流浪而来，并没有见过这样的果子。鲜红的外表，里面的汁液是否也会是像鲜血一样的红色？他还有些顾忌，面前的商人友善地介绍了果子的口味，而他正好有些口渴了。他握住一半，张开有些发干的嘴唇咬下一口，与柑橘类迥然不同的酸味在男人的口腔里迸溅，虽然有些奇特，但正如商人所说，顺着舌根淌下去的果汁滋润了些他干涸的喉咙。
而艾默里克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男人没有付款就先品尝，只好长呼出一口气准备提醒他。可男人又把咬了一口的番茄放在了番茄堆的上面。这让艾默里克攥紧了手指，他该不会在第一天照看摊位的时候正不巧遇上了一位胡搅蛮缠的人物吧。
"喂，你……"
艾默里克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拽住男人的手腕，他就已经从怀里的罩衣的口袋上掏出了一个皮革封面的小本子和一支笔，男人半弓起身子，看一眼被咬掉一小半的番茄又用笔在本子上来回划着什么。艾默里克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要拉他付钱，只顾盯着男人笔记本上的墨迹。那正是被他咬过的番茄，在男人的笔下很快就被勾画出了形状和颜色的深浅，甚至连内部果肉的纹理与籽粒都能画得清清楚楚。艾默里克还有些出神地凝视着临摹画，笔记本却已经合上了。番茄也重新被男人拿走，他似乎毫无心理负担，继续咬着丰实的果肉。
"这个多少钱？"
"啊……，抱歉。一个5金币。"
男人如取自家物，从摊位上又拿走了两只新鲜番茄，他在摊子的布匹上放下一堆闪亮的金币。随后男人的脚步轻盈得像是追随着穿过城镇的风一样，转眼就走入在早市中涌动的各色脸庞的人们当中。艾默里克把那一堆金币摊开在手心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五枚。真是位奇人。但艾默里克不得不承认，那幅即兴的画是那么得生动，仿佛从果肉的断面能够渗出果汁来。他再次看向刚才男人离去的方向，米白色的背影还能够在眼前浮现。
而艾默里克作为临时商人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哈哈，艾默里克少爷这一阵子看来遇到了不少麻烦啊。"
鲁加族的男人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端起来立刻痛饮了一大口，才用杯子把桌面砸出响声。他推了推鼻梁上微微下滑的眼镜，又伸手拍上正用叉子卷起面条的艾默里克肩膀。艾默里克无言垂下眼睛，将沾满了青汁的细面送入口中。
"没什么，其实不算什么麻烦。只是我在经商方面不甚成熟。对于你们这样的老商人来说，那些肯定都是司空见惯的。"
在银发男人走后，艾默里克遇见了对每一样商品都兴致勃勃要求介绍却一件未买的敖龙少女，对着半斤罗兰莓砍价的高地之民男人，以及傍晚时分准备收摊时已经喝得烂醉如泥，却还要买葡萄酒的猫魅老年男人。终于兢兢业业礼貌经营捱到收摊，可商队队长却又找了"谈大宗生意"的借口，第二天又将摊子留给了艾默里克。于是情形在反复上演，他见了不少相似的面孔，甚至已经习惯了在他们光顾之前就和他们问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像一般的商人一样推销自己的商品了。今天的收入是第一天的三倍有余。但他始终没有再见过他值得纪念的第一个客人，那天的银发男人。
"看来已经不用我多说什么了，这几天辛苦你了。接下来你就在这里好好玩玩吧，毕竟难得出一趟远门！"
鲁加队长大笑着给他的酒杯里添酒。艾默里克也笑了笑回应，他心知肚明这不是“历练”而是“刁难”，他做不好的事在背后沦为他人的笑料，而做好的事也会成为不怀好意的讥讽。而这些人又不会公然违抗领主，所以才在他刚做出模样之后干脆让他放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