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长的餐桌上,对面的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谈笑声,酒杯互相碰撞,金黄色的泡沫与玩闹的喧嚣一同在空气中翻飞。鲁加队长起身,头巾上坠着不少宝石的拉拉菲尔商人跟着跳上了凳子,与鲁加队长干脆划起了拳。艾默里克他眼中的笑意与面前的盘子一起变空。远处的几个桌子旁,他方才打发过去的侍从和当地的人们喝着酒也聊起了天。艾默里克这才察觉到哪怕是傍晚凉风习习的绿洲之城,空气里也有无法弥散的暑热。
说实话艾默里克并不擅长应付这种毫无顾忌裸露出享乐欲望的宴会,也许是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以前礼节拘束的名门晚宴,但那也不是他所喜欢的。他觉得自己既没成为上流世界的宠儿,也无法适应市井的喧嚣。中央空出来的场地上,舞女身上清凉的薄纱随着她们纤瘦却有力的臂膀飘飞,人群中又涨起喝彩。他礼貌地说了句自己去别处看看,便向人少一些的吧台走去。他还没有吃饱,或许他可以喝点自己喜欢的酒,再配上一些小菜。
吧台旁坐了个看上去有些熟悉的身影。艾默里克罕见冒犯地盯着男人的侧脸看了半晌,才发现眼前这个束着低马尾的银发男人就是那日买番茄的人,怪不得他第一眼没有认出来。而他凑近了才看清楚,他在本子上正书写着什么。
欢响之梦邀我以笑语
而我已与寂夜为邻
艾默里克一言不发,在男人的身侧坐下,他叫来侍者,让他为自己和身旁的男人各上一杯杜松子酒。而男人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他只是道了声谢,转而面向热闹的宴会场地,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艾默里克苦笑两下开口。
"或许你还记得我。三天前你在我的摊子上买了番茄,你还画了一幅番茄的速写。"
而银发的男人正专注于什么,艾默里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正在起舞的舞女。男人的目光在笔记本与舞女的身上来回游移,而笔记本上则出现了异国舞裙轻飘飘的轮廓。艾默里克以为他大概不会再理会自己了,正好侍者已经把酒杯端了上来。
"我大概记得。但只能记住是个黑头发的男人,既然你说是你,那应该没有什么差错。"
男人依旧没有看艾默里克一眼,他正慢下笔勾勒出舞裙上缝着的金色花纹。臂纱和裙摆像云朵,但舞女的脸庞却是模糊的,只有发丝被画得细细密密,与舞裙一同飞扬。男人转回吧台端起酒杯,艾默里克看着他发暗的灰色眼眸,竟有些不好意思。
"我只是对你在画画这件事很感兴趣。我很喜欢画作。对了……我叫艾默里克,艾默里克·德·博雷尔。"
男人将纸笔重新放回自己的口袋,转过身端起放在吧台上的酒杯。酒金黄如琥珀,散发诱人香气。他不会应付别人的赞赏,因而只是示意一般将酒杯向艾默里克的方向举了两下。
"埃斯蒂尼安,这是我的名字。"
随后的话题都由艾默里克带起,因为埃斯蒂尼安的回答一直依赖于他的提问,实在太显沉闷。有时甚至只用沉默回答。可刚才艾默里克看到的那两行诗句始终在他的脑袋中回响,是面前这个银发男人,用他阴沉而低哑的嗓音在他的思考中缓缓念出。这像一句魔咒,引诱他继续向埃斯蒂尼安搭话。
而我已与寂夜为邻。艾默里克也默念出这句话。
埃斯蒂尼安告诉他,他是一个旅行者,刚从北方的群山与雪原跋涉至此。而艾默里克也向他坦白,他作为领主的儿子,一名新晋骑士,从西方的伊修加德随商队来到沙漠做贸易。艾默里克问他是否是画家,得到了"只是记录下他觉得有趣的和值得记下的事"的回答,但他没有问那些诗句是什么来历。埃斯蒂尼安却突然回答了他所想的问题。他说那和他的画是同一个性质的东西。
你真该将他们都发表的,艾默里克垂下眼睛,他把杯子中剩下的酒慢慢饮尽,或许它们会成为在酒馆里吟游诗人们低吟浅唱的名作。而埃斯蒂尼安只是摇头,这些只是他随手写的,没名堂的东西,如果有人真的想看,他心情好了或许会把它们拿出来给那个人看看。
艾默里克觉得夜里的温度似乎降下来了一点,可脸颊上仍漫着酒气带来的热度。他问了只在传说中听闻的东方国度与风水术,以及北方之地是否有书中记载的奥丁神殿。这些埃斯蒂尼安都没有回答他。埃斯蒂尼安重新翻开他的笔记本,他指着左额角上纹着特殊印记的精灵老人画像说,这是他曾经偶遇的北方智者,又说他在深林之中见过闪烁着虹彩的夜空。
艾默里克听着就半伏在桌面上,肘抵着桌,掌托住脸颊,像个听长辈讲述睡前童话的孩子。他说,我想知道你的旅行,除了这一次,我从来没有看过远方的土地。我想通过你的画和你的诗句了解我没见过的世界。埃斯蒂尼安并没有立刻答应他,他只是呼出一口长气,仿佛要把眉间淤积已久的忧愁吐尽。紧接下来他面庞上那道灯光投射下来的阴影似乎溶解了,让艾默里克得以看清埃斯蒂尼安眼底的一丝亮光。艾默里克认为这是同意的意思。于是作为回报,他从伊修加德乡间大片的牧草地开始,到教堂穹顶上手绘的巨幅壁画,为利口的餐后酒添加了辅佐的小食。埃斯蒂尼安虽不喜欢与人搭话,但他自诩是个很好的听众,就当是旅途的消遣,他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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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色的天空于顷刻之间就要坠落。就连高飞的鹰隼都已经失去了昔日睥睨万物的模样,惊叫声撕裂了死寂。留下的只有从四肢百骸渗透而来的寒冷,然而又有一种焚灼从他的身体的内部开始蔓生,它与寒冷一同拉锯着将身体撕扯。他从混沌之中睁开双眼,并不知道他要前往何方。而面前只有没有尽头的飘雪,以及其中飞散在烈风之中的血沫。不远处的断壁残垣依稀能看出昔日的繁华模样,地面铺陈着血肉堆砌的山海。他疲惫得要睁不开眼睛,耳边响彻某种大型生物恸哭般咆哮的声音。他的意识突然抽离了身体,从高空凝视"自己"。他这才察觉自己现在是一头漆黑的巨龙,那是他的咆哮。缠绕着暗红光的黑翼不断扇动。
有人正向他靠近。他,或许是她,手持锋利的剑刃,挣扎着踏上血肉的山丘,每一步都迈得沉重。他高举起手中的剑,或许他就是传说中的圣骑士,因为那把剑上有耀眼的光芒。他看不清圣骑士的表情,那人的脸庞始终被一层模糊的薄雾所笼罩,但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圣骑士向"自己"而来。
之前不断拉扯身体的寒冷与炽热,现在猛然被一种疯狂的冲动所替代,继续蹂躏他的五感。他如同一个空的容器,从内到外被满溢而出的莫名情感所填满,那让他头痛欲裂,让他挥动利爪,让他大声吼叫,他从未如此期待过世界能够就此崩坏。
而下一刻侵袭而来的黑暗又让他如坠深渊,是否一直落到地狱的底层才会停下?
他艰难地尝试伸出手掌去寻求也许并不存在的救赎。
抓空的瞬间,他从旅馆的床铺上惊醒,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射出安静斑驳的日影。安静的早晨,窗外还有孩童的歌谣声。埃斯蒂尼安有些恍然。这是他来这里的第十天,也是他第十次重复做这同一个梦。但不同的是,最开始他只能看得清一片下雪的天空,而现在梦境的细节随时间流逝愈发真实起来。
他起身换好宽松的衬衫,从木桶舀起一捧清凉的水倒入盆中,再用掌心掬起泼在似乎还残留着雪花的冰凉的脸颊上。凌乱的额发被打湿,他看见镜中映照着一双迷茫的眼睛。
艾默里克站在房间的门口有些踌躇,却还是敲开了门。木门只是轻掩着。打扰了,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才走入房间。靠近窗户的座椅前摆着画架,上面铺开了一张已经着了些许色彩的帆布,而房间的使用人正用沾了灰蓝颜料的画笔涂抹背景色。埃斯蒂尼安停下来了手中的动作,他看向来客,眨了眨什么时候都似乎波澜不惊的双眼。
"我记得没有邀请你来我的房间做客。"
"我觉得拜访朋友的话,应该不需要拘谨于这些。"
艾默里克的眼神里写满了坦然。"我没承认我们是朋友",这句话硬生生地被埃斯蒂尼安从嘴边咽了回去,也许对于常人来说,昨晚那样就算是朋友了。但他实在又无法拒绝眼前笑吟吟的黑发男人。他用沉默回应,艾默里克便从房间的另一边搬来椅子,坐在了他的身侧。
"前台的人说你今天早上叫了早餐的客房服务,就没有出去。我说我是你的朋友,他昨天也见过我们在一起喝酒,就把你的房间号码给我了。这里的沙棘果酱涂面包很好吃,你应该尝尝。"
埃斯蒂尼安继续渲染天空与云彩的颜色,将它们画出层次感,一层浓似一层。
"我早上吃了一块。确实不错,但我更喜欢配炒蛋和煎鸡肉。"
"我还喜欢浇上枫糖浆的烤吐司。但我猜你来我的故乡,应该会喜欢那里的山羊排。"
艾默里克愉快地笑了笑,他的视线紧跟埃斯蒂尼安下笔的每一划,他的笔触真实又充满幻想,洗涤了艾默里克看厌宗教画的双眼。
他指着画面中的乌云,因为突出了色彩,轮廓线条变得模糊,却更让人想入非非。灰色调侵吞了整张画布。艾默里克说,“假如你在伊修加德这么画,大概那些大画家会跳脚说你亵渎了艺术,不是所有自以为有点天赋却爱搬弄色彩的人都能画画,我觉得他们的观念已经落后了,艺术并不应该是某种‘正确’”。埃斯蒂尼安皱眉,他说,“我从来不在乎艺术究竟是什么,我只是画我想画的,不因为什么”。这逗笑了艾默里克,他起身,手肘搭在埃斯蒂尼安的肩膀上,他大胆地将身体的重心倚靠过去,“你没有听出来吗,我是在夸奖你”。
他注视着张开双翼的黑色巨龙,以及手握长剑的铠甲之人。他练习过剑术,于是在一刹闪过的奇思下,他拿起一边纸卷成的长筒,以执剑的姿势握在手中。他本以为画中的动作模仿起来很简单,那和他平时练习的劈砍动作几乎一致。但画中的骑士身体重心没有那么低,这让艾默里克抬腿迈步挥动纸筒的时候感到有些失去平衡。他紧张地盯着画布。正是由于身体看起来十分轻盈,仿佛不受现实的物理法则束缚,画中人剑技才显得华丽无比。
艾默里克突然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番卖弄,但他还是认真地送出小臂,纸卷把空气划出风声,正好指向埃斯蒂尼安的眉心。艾默里克露出歉意的笑容,埃斯蒂尼安愣在原地,这让他回想起梦里圣骑士的那把剑。上午的阳光加热了他的胸口,热情的温度让他有些无措。
“抱歉,埃斯蒂尼安。我只是想试试看你画的动作能不能做出来。”艾默里克把纸卷放回了原位,重新坐下。“果然我还做不到像你的画那样,虽然画上只是一个定格,但它真的很美。我觉得他是真实存在的。”艾默里克眼底泛着光,他又继续琢磨起画面的细节。埃斯蒂尼安一言不发,把画笔握了几下才沾上白色的颜料,点在画布上,铺出一片被寒风吹卷的雪花。艾默里克对他的沉默感到无奈,却总觉得这个人并不讨厌自己的所说所做。艾默里克看一眼画,又闭上眼睛,脸上真的有雪花融化的湿润触感,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
画面渐渐充实。埃斯蒂尼安突然开口。“不会觉得这样无聊吗?”他来不及修剪的额发垂下来,在他的眼窝投出更深的阴影。“完全不会。以前在欣赏画作的时候,我看到的都是已经完成的。而对画家是怎么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的毫无认知。我不是在否定作为结果的画本身,只是了解到画家到底从画的哪一角开始的,会让我觉得我与这幅画的距离会更近一点。”艾默里克真诚的双眼眨了眨。
“不过,你如果是想这么了解我的画,我大概会让你失望了。”埃斯蒂尼安用斑驳的黑灰色染出了战败的城堡,画面里骑士面容与铠甲,还有巨龙的头部,都不甚清晰,他将答案寄托于下一夜的梦,放下了画笔。“因为这幅画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要怎么画,也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它只是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而我觉得我应该把它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