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默里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而埃斯蒂尼安已经把画笔丢在了调色盘上,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太愉快。都怪自己的漂亮话,艾默里克不禁这么想。“唔……我并不是说一定要在你的画里找到什么。埃斯蒂尼安。”艾默里克表面维持着微笑,而在所有社交辞令失灵的当下,搜刮出表露真心的话竟如此艰难。“你要是想向我道歉的话,就不用了。因为我并不介意。”埃斯蒂尼安起身把颜料都收好,再把画笔丢去一旁的小水桶里清洗。艾默里克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但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对别人来说确实是那样,而我只是想了解你,了解我的朋友,埃斯蒂尼安。我看你画画写诗,你听我家乡的故事,然后我们一起游遍这个城市。”埃斯蒂尼安脑中设想了下独自的旅途上,多出一个同路人的画面,突然又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可以是自己的朋友,他把洗到一半的画笔放下,转过身,他轻松地笑出了声。艾默里克赶忙去确认他的嘴角是不是上扬的,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才松了口气。埃斯蒂尼安握住自己的拳头轻轻推着伸出去。而艾默里克读懂了他的意思,他也伸出自己的拳头,彼此对碰。“好。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我的朋友,艾默里克。”
肠胃不合时宜地发出催促的奏鸣。艾默里克略显尴尬,却又不想去刻意遮掩。“在走遍这里之前,我们先一起去吃个午餐吧,埃斯蒂尼安。”埃斯蒂尼安点头,他心想着葡萄酒炖肉会不会也和新朋友的口味,跟在艾默里克身后走出房间。
与埃斯蒂尼安同游克里城已经五日。今日艾默里克走出住的旅店时,埃斯蒂尼安已经在门口靠着等他了。前几天的时候还是艾默里克去埃斯蒂尼安下榻的地方将他约出来。他们参观完了城内几乎所有的重要设施,今天的计划是去城郊走走。“早上好,埃斯蒂尼安。”艾默里克拍上埃斯蒂尼安的肩膀,对方也对他道了声好。两人并肩向街道走去。晨起的阳光轻抚过艾默里克的脸颊,他感受到久违的温柔。他去小摊上买来两杯仙人掌汁,将一只杯子放在了埃斯蒂尼安的手中。那味道比埃斯蒂尼安想象之中要清淡不少,倒是十分解渴。但今日的早市上,营业的摊位并不多,艾默里克本想再去买一袋昨日来不及买的烤饼干,方便在旅途中补充能量,可原本的位置上空荡荡。艾默里克放眼望去,他们商队摊位的位置也是空无一人。
在他们面前的大道上,正走过长龙般的人群。难以言说的静穆在其中蔓延,每个人的表情都平静而严肃,这让艾默里克不禁也屏住呼吸。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魔法师装束的婆婆,她的掌心中捧着一个花环。
“这是克里人的葬礼。”艾默里克听见埃斯蒂尼安如此说到。他顺着人群来时的方向看去,中间有约莫七八人抬着一口朴素的棺木。“你之前有见过吗?”艾默里克注意到他们都戴着一串五彩的珠子。“在我来的第一天,我正好碰上了出殡。只不过那时的阵仗比这个小多了,而且我那天很累,没有看到最后。”“也许是某个重要人物的逝世。”这大概是今早市集冷清的原因。埃斯蒂尼安听不清楚为首的法师口中念着什么,于是他转身跟上送葬的队列。艾默里克追上去,他发自内心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去目送一个陌生生命最后的告别。异邦的葬礼,这也将会成为他无可替代的回忆与见识。
送行的队伍一直在城内的主干道上延伸,年幼的孩子站在队伍的两侧,沿街留下他们的歌声。那听起来像克里人自己的语言,他们都听不懂。但旷远而空灵的旋律,将他们已经送入了大漠最孤寂的中心。看样子他们要去城的最东边,那边有一个开阔的广场。
棺木停在广场的中央,魔法师也在那里,市民在下沉的广场上各自站好。艾默里克他们则站在人群的最后方。他们的脸颊上看不到类似于悲哀的表情。这令艾默里克疑惑,他看向埃斯蒂尼安的侧脸,却发现他仍是一片平静。艾默里克闭上眼睛整理情绪。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没有献上悲哀的理由,他能做到的就是尊重生命。
魔法师是这里的贤者,她主持这里的每一次葬礼。悼词在不大的一方天地间回响。沉眠在棺木中的,是从东方漂泊至此的剧作家。他写的话剧曾在这个广场反复上演,他设计的服装甚至被舞女所青睐。他将卖座的门票钱用来翻新灌溉设施。所以这里的人们有多喜爱他的戏剧,就有多愿意送他离去。
棺木的盖子打开,里面铺满了草叶,法师将她手中由妮美雅百合织就的花环戴在棕发男人的头上。随后她举起自己的法杖,默念咒语,火光从棺木之中腾升,那一瞬间艾默里克差点惊叫出声,但他紧攥着拳头继续看下去。火苗将遗体吞噬,燃烧之中,所有的克里人都垂下头,他们双手交叉在胸前,搭在肩膀上。艾默里克与埃斯蒂尼安模仿着他们的姿势,也闭上眼睛低头。直到映在眼皮上的光亮变淡了一些后,他们才重新睁眼。那些余下的骨灰,已经在法师的魔咒下飘起并被收入了黑色的匣子。
人们开始交谈,艾默里克这才开口。“没有想到这里用的是火葬。这种葬礼的方式,我只在书上见到过。”“因为绿洲的每一寸土地都很宝贵。不过好像也没有那么简单。”埃斯蒂尼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法师。“祝你的灵魂继续转生,肉体随风而去踏上无尽的旅行”,那位法师如此念着便将盛放骨灰的小盒递交给一名青年。他端着小盒走出广场,人群也随之跟上。艾默里克本以为这已经是结束了,没想到青年走向了城墙的方向。他一人攀上去,下面的市民也一副“习惯如此”的表情。青年打开盒子,将里面的骨灰撒入卷着尘沙的西风中,再也分不清骨灰与尘沙的界限,流浪去无垠的大漠。
艾默里克看呆了。等他回过神,埃斯蒂尼安也吃吃地望着风离去的方向,仿佛那也带走了他的灵魂。“埃斯蒂尼安?”艾默里克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心情该如何表达,他只是轻唤同伴的名字。埃斯蒂尼安的眼神流露出歉意。他们就无言并肩走出城门。埃斯蒂尼安突然开口问到。“艾默里克,假如你能选择自己下葬的方式,你会这样吗?”艾默里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不知道,埃斯蒂尼安。因为伊修加德的传统是土葬。而且我们的宗教认为,高洁之人的灵魂会被女神带入她在星座之上的宫殿,变成侍奉那里的圣人,留下的肉体供在世之人缅怀。我也从小就相信这些,尽管我明白了宗教信仰只不过是人们认识生命与世界的某一种方式而已。火葬或许是不敬的,因为它亵渎了身体。”艾默里克看向远处被风吹得变形的沙丘。"但其实,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嗯,她前不久才离开,我隐隐感觉到她其实向往着克里人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她不愿意我抱着她的棺木,在神父的祷告下看着她永远闭上的双眼哭泣,她也不愿意让我亲手一捧又一捧用土壤掩埋她到暗无天日的地底。"艾默里克说到这里,觉得沙漠的风吹得眼睛有些发痛,直教他眼角渗出泪水。"她大概对成为圣人不感兴趣。她更想去她生前囿于身份来不及去的地方。而我作为她的儿子,像极了她。不过我还没有决定好,而且我现在还有能力在把这份期待带入坟墓前,走得更远一些。"艾默里克用指尖沾去眼角黏上的沙粒。"你呢?埃斯蒂尼安。"
埃斯蒂尼安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光亮。他说,"我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我只是一路旅行,也许会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在我死去的那个地方,那里的人或许像今天一样用他们的方式埋葬我。要是我死在野外,鹰啄走我的内脏,虎狼撕扯我的四肢,那样也不算坏。但假如我找到了旅行的意义,我会想要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决定如何埋葬我。"那双灰色的眼睛闪烁着些许期许。埃斯蒂尼安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就觉得自己也许能找到一些答案。或许艾默里克能为他解答,或许又是别人。
他们沿着前人踏出来的路,一路缓步走去,摒去了渐进午间的热气,走入一片丛林。
艾默里克本觉得,畅谈生死的无拘束感让他放松,可以不用在意教义的约束,而埃斯蒂尼安像一本秘书,正为他揭开陈旧而崭新的一页,让他忍不住遁入其中。可诗人话中的细节让他的心口又闷起来,他皱起眉头。"所以你旅行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称作是重要的人。""没有。我连大多数人的脸和他们说过的话都会忘记。也许我曾在旅途上有过朋友,但我很快就记不得了。"埃斯蒂尼安用他一贯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那张侧脸看起来充满了无所谓,这让艾默里克反倒有些恼怒。他联想到他最初认识埃斯蒂尼安时的冷淡态度,也许是他错把游戏人间的无所谓当作浪漫,把冷漠当作内敛,当作迷茫。他加快步子走在埃斯蒂尼安靠前一点的地方。也许这就是"艺术家"的麻烦之处。你总以为你能和他们成为朋友,但他们只把你当作观察世界的窗口。"恐怕因为你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从不肯真心交给别人,才会连有意义的人和事都能忘记。也许在你离开这里之后,也会记不住我和你一起旅行过吧。而我却心甘情愿地认为,我会将在沙漠里的旅行当作我这一生最宝贵的回忆之一。"
艾默里克想起埃斯蒂尼安在博物陈列展上即兴作画并为他解说时热情的双眼,想起他们去公园观赏植物时埃斯蒂尼安低吟给他的诗句,心底愈发烦闷。视野骤然开阔,一座像是宫殿遗址的地方在艾默里克的眼前出现。他怕听见埃斯蒂尼安承认,又怕他过快的否认。他逃去一根立柱的面前,手指抚摸上面陌生的魔法阵,装作在仔细解读。
他听见埃斯蒂尼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抱歉。……艾默里克,是我说得太轻率了。"埃斯蒂尼安站在了他的身侧,他仰头望着立柱的花纹。"我确实不太能接纳别人,因为我不论如何拼命地想要记住,那些记忆总是会擅自消失。我痛恨自己,这是命运的惩罚。"艾默里克无言垂下头,埃斯蒂尼安又蹲下身,他捻起立柱根部丛生的草叶。"没错,我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虽然不会影响到生活。画画也好,写那些句子也好,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以后能够想起,我的人生是这么走过来的。有的时候,我甚至都忘了我的画和我的句子到底是不是我自己的,忘了自己要用这两件事填满我的生活。"埃斯蒂尼安拿着揪下来的叶片起身,看向艾默里克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