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愚蠢,又真聪明,艾默里克这么责备自己。他的观察力确实不错,但他弄错了一切的因果。他想去可怜埃斯蒂尼安,或许在伊修加德他能找到治疗的医生,但他又为自己这种施舍的高傲姿态感到痛恨。他想作为朋友给他关怀,他不能基于对弱者的怜悯。
"原谅我,我的朋友。"艾默里克这么开口,却听见的是埃斯蒂尼安的声音。他抬头,看到埃斯蒂尼安流露出的错愕神情,他竟忍不住笑起来,这反倒让埃斯蒂尼安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艾默里克?……你笑什么,我会画下你,把你写进诗里,好让我以后也能记住……有你这个朋友。"这句话逗得艾默里克更加开怀,他向大殿的深处走去,踏上那里的石阶。埃斯蒂尼安跟上去,他视线游移在已经被岁月锈蚀到斑驳的壁画。大殿的前方镶嵌着一个王座,高长的椅背两侧,交叉着两杆已经破损的长枪,艾默里克手掌抚去扶手上的灰尘,上面浮现出层层精致的刻纹。"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也没有看错你的缺点,你确实是一个高傲又冷淡、还不懂得表达的家伙,埃斯蒂尼安。"埃斯蒂尼安不可置否,他凑近了壁画,去仔细观察上面绘制的奇特生物,他笑着回应。"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和我一起旅行。"
他们聊着这里遗留的痕迹。金色的装饰已经在灰尘中暗淡,地毯被绿植侵吞,透过窗户能够看到庭院中杂生各色的花朵,飞鸟停在窗沿,王朝逝去后,它的遗骸成为自然的乐园。艾默里克心怀着一丝不安,又饱含期待,在那曾经象征着权力的王座上坐下。他双手搭在扶手上,背脊后贴,这比他意想当中要坚硬冰凉,才坐了一小会儿就感到了不适。埃斯蒂尼安把那只鹰头兽身生双翼的生物画在了笔记本上,转眼就看见了俨然一副君主模样端坐的艾默里克。他耸耸肩膀走到王座前的台阶下,"我的陛下,你需要什么样的画像,"埃斯蒂尼安眼中浮现出愉快。这激得艾默里克反倒耳热起来,他赶忙从王座上起身。"你就别笑我了。我不过是一个侍从骑士而已。"
他们相互打趣,之前无伤大雅的小误会已经化作一粒随风远去的尘沙,他们一路走向静谧的庭院。那是个山坡,坡下淌着潺潺流水,泛出淡蓝色的光辉,不知要流向何方。艾默里克选了一块柔软的草地坐下,埃斯蒂尼安则站在他的身侧,他拿出之前摘下的那片叶子,将它含在自己的唇间,轻轻吹出悦耳的乐声。这音乐让艾默里克眼前浮现出天真的童年,仅凭一块糖果就能够得到快乐,玩耍到浑身泥土的日子。艾默里克双手撑在身后,半躺下去。日光已经失去它的毒辣,仿佛给这对友人遗留下难得的怜悯,穿堂风吹来,轻搔两人柔软的发丝。埃斯蒂尼安吹完了曲子,艾默里克却已经在草地上浅眠。他拿出纸笔,在他的身侧盘腿坐下,笔尖渐渐勾勒出男性精灵的脸庞。
他们返回时,天色尽暗,从城门走入,街上每家都亮起一盏橙黄色的灯笼,将夜晚照出落日的昏黄。两人走入第一次见面时的酒馆,从那以后他们就经常在这喝酒,用时间带来的香气结束一天的旅行。
今天是两杯威士忌。埃斯蒂尼安问侍者为什么街上都挂灯笼,侍者笑着回应,说今夜是专门用来纪念逝去灵魂踏上转生之路的星灵之夜,灯笼是为了告诉离开的灵魂,这里曾有人牵挂他们的旅途,并送他们一路平安,而灯笼又像点点星辰一样才有这个名字。和在葬礼上给逝者戴的妮美雅花环一样,只不过花环祝福肉体,而灯火守望灵魂。
埃斯蒂尼安忍不住质疑。“既然每个灵魂都会在死亡之后转生,那怎么又会在固定的晚上纪念?”侍者面露难色,艾默里克笑他固执,人们只是想要一个日子去怀念和表达祝福,而不用在意它是否真的需要现实的意义。埃斯蒂尼安耳根一片烧烫,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刻意表现出的直率与格格不入,会让他如此羞耻。这显得他像个无血无肉的怪物。他端起酒杯,沉默中灌下半杯。艾默里克反倒觉得埃斯蒂尼安这幅模样更加有趣,他本以为埃斯蒂尼安的灵魂更像一个迷茫又清醒的古怪哲学家,却总能发现他如孩童天真的一面。艾默里克半伏在桌面上,他晃着杯子,夜的凉让酒也保持舒适的口感,他的大脑轰轰然,教他看埃斯蒂尼安如库尔札斯群山般的双眼看得出神。
不大的厅堂里响起少女的歌声,它清澈纯粹,让夜色更加温柔。此时应该有鲁特琴声,但任何乐声都有些多余。在异国他乡,艾默里克总觉得他应当是早就见过埃斯蒂尼安的,也许就在梦里。艾默里克忍不住去问,他伸出手去摸埃斯蒂尼安的侧脸。“你应该是我的老朋友,埃斯蒂尼安。我早就在哪里见过你。”埃斯蒂尼安给不出回答,在悠远的歌声里,他一边喝酒,一边注视艾默里克的脸庞,任由时间把相对无言的默契发酵成更加醇厚的思绪。
埃斯蒂尼安没有想过一个人会以艾默里克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旅途中。对方望着他的眼睛,笑得那么真诚坦荡。在魂灵启程、万家思念已逝之人的夜,他被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孤寂中。也许艾默里克在今夜想到了去世的母亲,怀念膝下享乐的日子。他刚才还笑着对他说起,他如何学会穿上铠甲,又如何被母亲细细拭去被高他两个头的剑士击倒时的泪水。可埃斯蒂尼安没有怀念任何人的资本。他孑然一身,无处归去。他看见艾默里克那一双如水的眼睛,正饱含被醉意熏过的柔情,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也许就是自己可以归去的地方。他难道不是注定流浪无休的诗人?在友人的眼底,在旅伴的怀抱,宏大的孤独又在瞬间消解了。至少在此刻有另一个灵魂与他以不同的频率震动出和谐的奏鸣。
侍者为他们频频满上酒杯。他们聊起美酒,就各喝下一杯。他们聊起爱,埃斯蒂尼安沉默,却和艾默里克缓缓碰杯,用酒杯交换一个轻浅的亲吻。他们聊起夜,聊起孤独,就念起埃斯蒂尼安的诗句。聊起理想,艾默里克就作出嘘声的手势,他比划出挥剑的姿势。
若有若无的歌声当中,他们酣眠于欢笑,醉倒在彼此的肩膀。
晨光清澈,窗外远处集市依旧。艾默里克已经记不清他和埃斯蒂尼安在这里究竟游玩了多久。他把每日晨起出门当作了自己的习惯,每次与埃斯蒂尼安在旅途中穿插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并聊得漫无边际时,总让他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接近真实的自己,也比任何人都要接近埃斯蒂尼安。并且他笃信对方也是这么认为。他咬下葡萄果酱涂满的切片面包,咬碎果粒的同时也咀嚼回忆。
他们在荒野与绿洲中游荡,口渴了就汲一捧河水,割开一叶仙人掌,饿了就打下果子,用匕首削尖的木棍狩猎。只是追逐一只花栗鼠,就跑得满头大汗。站在坡顶回望,大漠中的孤城在热浪中摇曳出梦幻的影,就仿佛这只是他们的梦。但艾默里克记得住心跳和从身上不断散发出的热气,虽然思绪被烤得飘飘然,但红花、黄沙、绿茵、碧水、苍雀、白墙、灰眸,它们都鲜活地跃动于眼前。艾默里克就生于此,也将把自我忘却于此,他只是千万粒飞沙中的一粟。
夜晚的岩洞中,他模仿起埃斯蒂尼安,含住草叶吹出不成调的乐曲。埃斯蒂尼安觉得好笑,他也真的笑出来。他和着滑稽的旋律轻轻捻起字句。
不要走进晨光的温柔
也不要贪恋月色的冷漠
一生一世 一世一生
有多少幽暗冷涩的早晨
就有多少光明磊落的夜晚
不要踏上无归的旅程
也不要挂念永恒的故乡
迢迢万里 万里迢迢
有多少陌生的故人
就有多少怀念的远方
艾默里克给诗句配了曲调,手握一块白吐司浇上浓厚的糖浆,但这味道不似伊修加德那般醇厚,却意外令他着迷。他念起埃斯蒂尼安的诗句,回想伊修加德的一切。他此时应当在晨祷,结束后去早训,而他现在可以体会往日匆忙穿上锁子甲时,阳光慢慢透过窗棂洗刷双眸的感觉。灰尘在光线里乱舞。这里的日子太快乐,或许等他归去,父亲长逝多年,他最爱的那把剑也将被锈蚀的痕迹吞没,就像遁入乐土的樵夫,归程时只拿到他腐烂的斧头一样。他想起埃斯蒂尼安,长期跋涉在旅途之中,或许他早已走过了千年,所以他才会总忘记事情。艾默里克没有嘲笑自己荒谬的幻想,他本就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想法。就算他再过几天要回故乡,重新回到苦行僧的生活,忍耐欲望,怀抱未曾施展的天真理想,在别人不善的目光下,磕绊着打磨掉锐利,成为正式的骑士、封地的后继者。只要有人记得住他最真实的样子,尽管真实已经深埋入心底,他也将永远是他自己。
艾默里克的思绪被商队队长的呼唤打断。他已经准备好问候的微笑,而男人告诉他今日需要随同旁听合同最后的谈判。艾默里克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只是点头答应下来。距离约定会面的时间还有一会儿,艾默里克敲开了埃斯蒂尼安旅店房间的门。他的房间有一股莫名的冷气,而房间的使用者还睡眼惺忪。埃斯蒂尼安只穿着一条深色的短裤,他的眼窝比平时看起来要更深邃,整个人笼罩在低气压中。
艾默里克以为打扰到他的好梦,连忙道歉。“我不是有意的,埃斯蒂尼安。我没有想到你还在休息。嗯……不过现在也该起床了,你还能吃到热的早餐。”埃斯蒂尼安啧出声,用手掌洗了脸,他从喉咙的深处发出懒洋洋的低吟,这才露出那双稍微显得精神一些的眼睛。“……抱歉。稍微做了个有点长的梦。是要出发了吗?”艾默里克摇摇头,他把从住处拿来的伊修加德式的发带送给艾默里克。“不,今天商队有些事。所以我要食言了,不过我给你送来了赔礼,埃斯蒂尼安。我看见你有扎头发,或许用得着这个。”
埃斯蒂尼安扬起眉毛,把发带铺开在掌心,藏青色的绸缎上有银线绣成的龙翼花纹。他忍不住去瞄艾默里克搭在后颈上的卷曲黑发,他总觉得这东西是属于艾默里克的,而不是要送给他的,但他发现自己已经弯起嘴角。他在想象绸缎缠绕在手指的触感,打结束发的模样。“那就好。”明日还会再见,艾默里克本想离开,但埃斯蒂尼安的眼神告诉他,他也有什么要给他。“那幅画就快画完了。”埃斯蒂尼安回头看向窗边的画板,又看回艾默里克的双眼,梦新鲜的影子在眼前闪回。“画完了就送给你,艾默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