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菲尔族男人尖细的声音和鲁加队长低沉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敲打出并不愉快的奏鸣曲。艾默里克只是安静地立在椅子旁,这里甚至没有多余的座位。他们谈商业风险,谈金钱,谈从南方大陆到伊修加德的货运路线,谈女人高挺的胸脯,不时对艾默里克也评头论足两句,夸奖他的“青年才俊”。艾默里克把这些都收入耳中,他在眼前铺开埃斯蒂尼安的那张画卷。伊修加德从没下过雪,那里一直都是春天,却又一直是冬天,有春天的花朵,却没有冬天的雪花,只有冬天的寒冷。母亲的怀抱和父亲的教导是温热的,连锋利的冷兵器握在掌心都是温热的,剩下的,女神的慈悲,神父的微笑,连队队员的问候,都是冰凉。
他为不完整的画面描上一笔。圣骑士一定有坚毅的眉毛,和一双仁爱的眼睛。而巨龙呢?他不太愿意把所有的龙都画成记载中那样,贪恋财宝渴求毁灭的邪恶,因此才招致了灭绝的命运。他觉得巨龙有一双悲悯、绝望又顽强的眼睛。或许圣骑士才是屠戮了家人的恶人,那座城堡是巨龙的家乡,它只是被失去一切的痛苦折磨得发狂。
一笔又一笔,艾默里克期待自己与埃斯蒂尼安画得相仿,却不愿意埃斯蒂尼安与自己画得一样。他没有忘记对溢美之词报以礼貌的谦让,可他的灵魂早已投入到了那个冰雪的天地,忘却了沙漠绿洲城市的一隅,房间里流转着烦闷燥热的空气。
谈判结束,队长在合同的下方留下笔画挽得夸张的名字。南部的希拉迪哈愿意将开采出的黄金交易给伊修加德,代价是商队在戈尔加涅的牧草地开发权。艾默里克沉默见证这一切。他知道,也许再过几年,他曾经放马奔驰在比梦境还要宽阔的草地,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像放飞过的信鸽一样会回来,如茵绿草被陌生设施吞噬。正如这段在大漠中的旅行,终将遗落在另一个人的忘却之岸。
所有人都试图给一切事物赋予意义,不管是要失去它还是要得到它,然后怀念、惋惜它,夸赞、利用它。但意义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艾默里克忍不住想。那些事物上都寄托着人们的私欲,而他也难逃一俗。那么他该怎么做,才能让这段旅途在往后的回忆里不会被反复修饰成一个美好的幻影、一个传说,而是他与另一个人在世界留下足迹的证明?既然有一个人会忘却,那么他就有铭记一切的责任。
艾默里克向商队队长道别,走出矮楼。他没有在埃斯蒂尼安的房间找到他,却被前台的侍者说他被送去了城里的医院。艾默里克到时,埃斯蒂尼安紧闭着双眼躺在床铺上,他的脸颊上是高烧的潮红。床旁站着那日在葬礼上见过的魔法师贤者。
“他是发烧了吗?”艾默里克大脑飞转,思索商队是否带来了治疗高烧的炼金药。贤者摇头,她将手掌伸向埃斯蒂尼安的身体,艾默里克看到那里发出淡绿色的光亮。
“你们或许没做过功课,沙漠的地脉很奇特,当地的人不会有事,但外来者一旦高热,体内的以太循环就会渐渐停滞,“她低叹,浑浊的双眼中看不透感情,”你应该知道,象征生命力的以太一旦停滞意味什么吧?我在尝试增强他以太的活性延缓停滞,孩子。但这撑不了太久。他的以太循环比别人的都短,而且灵魂充满了裂痕。”
艾默里克攥紧了拳头。“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这位女士,他是……他是我重要的人,我不想现在就失去他。不,……是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要继续旅行,走到世界的尽头。而且,您说他的以太循环和灵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问题一个一个的问!先去地脉的交汇处找,那里有以太的结晶。用它的活性就能抵消停滞,”老者皱着眉头,“但那东西修复不了他的灵魂。每个人都有灵魂和以太,这两个东西相互关联,但又完全不同。他的灵魂少了东西,以太循环也有问题,所以会间歇失忆。”
艾默里克惊讶了一瞬,但他没有多问,贤者能够成为贤者,大概在于她能够窥探常人不知道的秘密,揭晓谜题的答案。困扰埃斯蒂尼安多年的问题竟在以太与灵魂这两个古老而神秘,被人们长久谈论却从未被熟知的概念上。这让他想起那天与埃斯蒂尼安一起看过的葬礼,如果贤者真有一双看透以太与灵魂的双眼,灵魂真的会转生也说不定。
一旦得知这点,一股强烈的冲动占据艾默里克的大脑。他不仅要让埃斯蒂尼安苏醒,还要让他的灵魂修复完整,找回他失去的记忆,就算埃斯蒂尼安醒来会忘记自己,就算他将返回伊修加德,而埃斯蒂尼安踏上无尽的旅途。
有多少陌生的故人,就有多少怀念的远方。艾默里克再次在心中念到。日光之下,枯燥而充满讽刺的亮丽日子,能抵得过灯前月下的低吟浅笑、窗侧廊前的深描淡抹。又有什么能像埃斯蒂尼安一样,用寥寥数语卸除一个美丽的伪装,露出他最真实的窘迫与快乐。
贤者仿佛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老者颤巍巍的声音传来。“没错。呼呼…我稍微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就发现了他除了发热还有别的毛病。记忆又与灵魂相关,结果显而易见。而碎裂的部分,要找回来,太难太难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它们这么些年都流落在哪里。曾经有碎片寄宿在一把兵器上,结果破坏了那把兵器,灵魂也没办法回归完整,而是彻底破碎。”
“即便如此我还想那么做。如果仅仅因为可能性希微就放弃,原本能够做到的事就会变成既定的失败,本来能够拥有的未来,也会因为作出了消极的选择而消失。而我想选择充满了可能性的未来。不过……请您先告诉我地脉的交汇处在哪。”艾默里克已经准备好了冒险,但他没有余裕,他要与时间竞速。
“就在克里城东北的洞窟。穿过那里的地下河,在魔物的沙巢。”贤者没有再去看夺门而出的艾默里克,专心向昏睡的诗人供给魔力化作的以太。
青年侍从骑士向荒漠进发。崭新的锁子铠被烈日晒得滚烫,难以加身,衬裤短了一截,铠靴又松垮。只有一把磨旧的剑还称他的手。他紧握手中的指南针,终于在被告知的方向上找到了洞窟,但刚刚走进洞窟,那个小东西的指针就飞速旋转起来。他只好把一切交给他的记忆。然而洞穴中充满了潮湿的味道,随着艾默里克的深入,寒气很快渗透上来,他忍不住打颤。
他的双脚突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缠住,整个身体被蛮力带着向后甩去。他本以为是藤蔓类的魔物,结果一回头就是巨蟾蜍冒着毒液的丑陋皮肤。艾默里克努力稳住重心让自己不致摔倒,他反手把剑尖插入蟾蜍的眼睛,在它松开油滑的长舌后,他踩着蟾蜍的前肢跳到它的头上,拔出剑再狠狠刺入它的脖子,直到魔物断气。
艾默里克从没有独自作战过,他曾经有许多队友,在库尔札斯的森林里一起狩猎凶猛的野兽,那都称不上战斗。不到一分钟之内,他看着魔物从张着大口捕食到倒地。他的心脏还在狂跳。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独自杀掉敌人。他能够做到,像每一个真正勇敢高洁的骑士一样,那不是贵族的象征,而是强大与谦逊,荣耀与使命。他把掌心中的剑又握得紧了些。他想起画里圣骑士与巨龙缠斗的华丽剑技,挥剑斩掉挡路的蛛丝网。
这里魔物的数量比艾默里克想象得要多。他差点就在水妖的歌声里投身魔物的利爪,于是艾默里克用剑刺伤自己的手臂,让疼痛保持清醒。他的脚被野狼啃咬了一口,在终于刺穿它肺腑之后,艾默里克靠在岩壁上,右手亮起微弱的光,他念起还不甚熟悉的治疗魔法咒语止血。艾默里克庆幸自己在必修的治愈魔法课上没有走神。他这身闪闪发亮的铠甲已经被魔物与自己的鲜血弄污,但他已经无法顾及。
他一路屠杀阻挡他前进的魔物,但当一只巨人挥动战锤朝他前来时,他也愿意做逃兵,他抓起地上的碎石砸向巨人的双眼,再飞速遁入洞穴的深处,直到他再次看到光亮。
黄沙此刻看上去反射出刺眼的阳光,艾默里克身上的潮湿也很快被蒸发殆尽,熟悉的灼烧感又会到皮肤上,烧得艾默里克以为他的皮肉已经和锁子铠黏连在一起,脱下来会撕扯得血肉模糊。他只是奔入远方另一个快要被淹没在风沙中的洞口。想必那里就是沙巢。
也许是因为地脉交汇处的以太更加活跃,这里的魔物比地下河洞穴里的多,还要更加凶猛。杀人的毒蜂将它们的尾刺瞄准艾默里克的身体,他努力捕捉它们翅膀残影掩盖下的运动轨迹,再狠狠送出手腕斩掉乱蜂团的阵型。只要一个闪失就会送命。汗珠从他的额头躺下,流进眼角直蛰痛。眼见它们就要攻击上来,艾默里克低喊着舞动剑刃,直到它们都被斩退。他一口气冲入沙巢的深处。
这里像一个迷宫,也许是天然锈蚀,也许是魔物为了躲藏刻意打出来的。年轻的骑士提剑杀死挥动钳子的巨蚁、躲过沙漠巨虫卷起的流沙,将大型蜘蛛妖异的口器斩下,尽管他已经浑身都是尘土,手脚因为长时间的跋涉和战斗而渐渐酸软。他的眼睛没有放过沙巢的每一个角落,可始终没有找到结晶一样的东西。
巨大的圆庭是最后的目的地。这里已经是沙巢的最深处,前方死路一条。骑士把希望寄托于此地,他的脚下渐渐出现涌起的沙柱,艾默里克连忙躲开,但一瞬间沙地从中央下陷,旋涡浮现,强烈的吸引力让艾默里克险些脚软陷入流沙中。从旋涡的中央浮现出庞大的阴影,艾默里克本能冲过去把剑刺去。那魔物咬住了他刺过去的剑,他想要用力拔出却不起作用,陈旧的剑刃不堪久战,直接在它的口中碎裂。
尘沙渐渐散开,艾默里克这才看清那是一只异常庞大的蚁狮。大口中锐利又粗壮的牙齿在一瞬间就能咬断他的脖子。他被甩得跌落在地面,膝盖狠狠磕碰在岩石上,整个下肢都麻了。死亡的恐惧笼罩了艾默里克。他突然想要退缩,但求生欲与战斗的本能混杂在一起,让他兴奋地仿佛忘记自我正处在将要沦为魔物饵食的危机中。
艾默里克很快手握断剑撑着酸麻的身体站起来。他打算故技重施,于是他借着岩石吃力跳上的头部的后方,手脚并用死死抱住,让它不至于用蛮力将他再甩下去,碎裂的剑的断面还能刺穿蚁狮的外皮,可艾默里克没有成功太久,就被一种麻痹般的刺痛震得从魔物身上摔下,仿佛刚才那一下猛击打在了自己的身上,艾默里克的头部重重磕在台阶上,鲜血流出,让艾默里克头晕目眩。
也许攻击那里会被它反击,可他已经失去了剑。要怎么办?眼看它的爪和牙就要袭来。
他看着蚁狮准备攻击而高昂起的头颅,一瞬恍神,他紧盯它颈部连接处柔软的皮膜,于是艾默里克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他刻意等待它用躯体震击准备捕捉猎物的瞬间,把断下来的剑尖握在手中,让他借助蚁狮的重量把它刺入皮膜,再翻滚着从四肢的缝隙爬出。他顾不得被剑刃划伤的手掌,翻上它的背脊用双拳猛击颈部,直到它发出刺耳的尖叫被敲断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