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有一个秘密。这秘密听起来挺玄乎,还有点不可思议:是他身边住着一个毛绒方块小人,它会跑,会跳,会说话,而除了骑士本人,没人能看得见它。
他说不清方块小人是从哪一天诞生的。它出现得顺其自然,就像没有人会问第七星历的库尔札斯为何会下大雪,乌尔达哈又哪来那么多奸商在街边坑蒙拐骗。最稀奇的是,小人没有常理意义上的五官,怎么摸都摸不出眼睛鼻子;然而它脸上顶着的,却跟骑士之证上头刻着的纹路一模一样。
所以某种层面上,它一样是个骑士。只不过它要更小一些,更毛绒绒一些。
也更活泼一些。
骑士小人平时喜欢窝在他的兜帽里。腰侧挂着的包袱太闷,盔甲又硌得死硬,所以它在好一通攀山越岭后,决定将兜帽纳为它的风水宝地。这地安全,透气,离骑士的耳根也近,方便它扒上对方的肩膀,蹬着一双线条腿义正词严地讲话。像是某次骑士杀了一伙流贼,方盾还掂在手里,血水沿着花纹淅沥往下滴,而他一个人杵在满地血流成河的尸体当中发呆。
“你又在弄什么难闻的事情!”在打盹的骑士小人被熏醒了。它嘟嘟囔囔钻出兜帽,两根短短手跟笋似的,噌一下长出来,扒在他的肩甲。继而它越过肩膀探头往下看,惊得盾牌线条都跟着一抽,差点一个大跟头翻回兜帽里:“……完完完完全分不出人脸了啊!”
“抱、抱歉。你在睡觉啊。”骑士后知后觉地抽了两下鼻子,这才嗅到满腔腥气;抬手想要抹脸,又撸下来一掌黏腻的血。
那显然不是他的伤口,而是方才挥盾砸向某颗头颅时、用力过猛溅上的。一片骇然的血迹。
“怎么搞成这样子。要是他凑过来看,会被你吓到的。”
它用一边的毛绒手猛推骑士:“所以快去收拾。快点快点快点。”
“……嗯。”
骑士想说这群人很坏,盗窃、抢劫,在这附近做了很多坏事,他们死有余辜;他还想说我不是故意弄成这样的,我不想用剑,条件反射用盾砸了人,不小心把尸体砸毁容了。
他张了一会儿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它说得对,骑士想,不能吓到——不能吓到枪刃,枪刃对他很好。于是他老实地蹲下身,从兜里抽出一条叠得整洁的手帕,礼节性地盖在了头目的脸上。他总有这么多手帕,用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手,或是在肩头小方块的催促下递给旁人;但要想把所有尸体都盖一遍,实在不太够用。思来想去,骑士索性帮他们挨个翻过身,让那几张血肉模糊的脸庞贴着草地,免得他们的惨状直挺挺露在空气里唬人。
在这整理尸体的过程中骑士唐突地走了神,想起好多年前的一场黎明,他扶着胳膊跌跌撞撞地爬出剑斗场,身后的血淌了一路。他抓抓脸想,这味道好像是不好闻。下次不能再把它吵醒了。
愣神两秒,骑士飞快地晃回注意力。眼睛稍稍侧过,他歪头问它:“现在可以了吗?”
“嗯嗯。”
骑士小人背着手严肃巡视一遍。继而它仰起一撮眉毛——假如它最上头那一条线能叫眉毛的话,并且开始毫不吝啬地夸奖它的人类朋友:“很厉害了哦!”
骑士没由来地高兴起来。他喜欢被这样称赞,哪怕这声音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小人还在嘀嘀咕咕讲些什么,骑士垂头抽出手帕,边听边耐心地擦起自己脸上的血渍,偶尔应一两句。讲着讲着它声音倏地一刹,带着骑士的思绪也一刹。
它赶紧拽拽手边的一绺金发:“……你看谁来了。”
骑士闻言转过头,一个背着枪刃的风衣身影远远地走了过来。大概是他那头的战斗也结束了,枪刃站在另一头的小坡上点了根烟,吸一口,吐出来,白雾飘出他的指间;察觉到骑士的视线,他又遥遥挥了挥手,像是在等这头的人过去。
“他在喊我们呢!”骑士小人骨碌一声翻回它的风水宝地。它挣扎着翻了个身,把重心努力翘回上方。
兜帽边边升起一团谨慎的小毛绒。它小声催道:“你快去找他啦。”
骑士乖乖答道:“嗯,好。”
彼时天空浮着成片的鱼肚白,树下漫着大股腥膻的血气。盾面的浊迹已然干涸,骑士收起它转头走了,温暾的,黏腻的,像行走在一条鱼的肚腹里。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刻里,某些记忆依然扎在脑内,四下骨刺嶙峋。
很难解释骑士为何交了一个毛绒绒的朋友,但至少能解释他为何拥有一个人类搭档——倘若让枪刃来描述这段故事,他会答:骑士是他在委托路上稀里糊涂捡到的。
甚至这捡都不能说是出于好心,而是被吓了一大跳。
“你真的没事吗?”枪刃实在忍不住喊住这人。他略显迟疑地盯着骑士的五官。这张漂亮的脸庞上溅了一大片血迹,热腾腾的液体顺着眼角往下淌,衬得那双蓝眼睛更蓝;里头甚至能读出一层迷茫,和一层困顿,仿佛他正在费劲思考这个问句有何意义。
“不用担心,只是刚刚结束一场战斗,我没有在里面受伤。”半晌骑士抿抿嘴巴,笑得很腼腆,话里行间还带着一点萨纳兰的口音:“这是别人的血。”
“呃。”
枪刃忽然不知道作何表情。他为这反应感到一点毛骨悚然,不得不抽了抽嘴角。“好吧。打扰你了。”他客气地往后一步,给这位满脸是血的陌生人让道:“祝你旅途顺利。”
骑士微微欠身,朝他回了个礼:“谢谢。”说着他扯了扯披风的兜帽,往下一按掌心,像在安抚颈后某些不存在的东西;继而他转身,迈腿,大跨步往前走。
……这人是什么情况?饶是见多识广的枪刃也不免心觉怪异,额头缓缓隆出小川,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吧,艾欧泽亚的怪人也许比他想象得还要多。他把包袱往肩上一垮,转身将将迈步——然而余光刚要扫走,不远处那个高瘦身影就猛地顿住,枪刃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下一秒,骑士直挺挺地往前一栽,“咚”,整个人以脸着地的方式砸到了地上。
……
太荒唐了。简直是荒唐他妈给荒唐开门——荒唐到家了。
等他费力地把骑士拖到一旁,把干柴踢拢成堆、噼啪点起篝火时,枪刃的满头问号已经涨成一片苍茫洋:这是什么喜剧情节吗。他原以为这是碰瓷,可是要真的想碰瓷,拿这么漂亮的脸砸地上,未免也太狠了点。他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想,也许他该无情些,给这人拖到道旁扔着,等哪支路过商队好心捡走;一会儿又想,或者他该好人做到底,把对方一路搀到最近的陆行鸟棚,租辆篷车送回城邦,交给负责任的医师解决。
还在踌躇之际,脚边的人忽然动了动脑袋,喉咙里飘出一声,飘得有气无力。
枪刃连忙蹲下去。
两撮金色的睫毛被血糊得睁不开。骑士努力张开嘴巴:“我……”
“你怎么了?”枪刃往下压低身子,想听清他的话。
那双蓝眼睛眨了又眨。
骑士朝他吸一下鼻子:“我饿了。”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