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很能吃。他吃了两份极光,一大口刚玉之心,还把枪刃忍痛分出的半袋肉干闷头嚼了个干净。枪刃撑着脸坐在旁边瞧,并对此叹为观止。他忍不住问:“你都不觉得咸吗?”
“极光吗?极光不咸,味道像凉水。”
“……我是说肉干。”不过这玩意儿还能有味道的?
躲在袋边的眼睛露出一丢丢。再开口时声音哑哑的,像被盐粒腌过:“咸。”
“那你不喝水?”
“可是,”骑士嚼着一片肉干,含糊不清道:“我的水拿去洗手了。我还没有找到新的水。”
“……你洗手用的饮用水?”
骑士点头如小鸡啄米。
“因为出了汗,擦的时候不小心蹭上血了,不洗掉很难受。”
“那你怎么、呃。不顺便洗个脸?”
“水不够用呀。”
枪刃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沉默片刻,他从满是补丁的包袱里扒拉出一只水囊。
它在半空滑出个利落的抛物线,又被骑士抬手接住,旋开塞子,对着嘴咕咚咕咚灌了。
喝完他一抹嘴巴,物归原主。语气依旧礼貌:“谢谢你。”
“啊、嗯。不客气。”
枪刃怎么想都无法解释这人的反常。他很想问骑士是怎么在野外活下来的,洗手难道比生存还重要吗?但这话显得不太礼貌,还是被他咽了回去。明明骑士看起来年纪不小,也深谙道谢的礼仪,不像是脱离人类社会生活的流浪者;然而在刚才的五分钟里,他已经顶着一张涸着血的笑脸说出不下三句矛盾的话,让他的脊后隐约冒起凉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枪刃思忖道。但这个问题肯定很冒犯。要他以前被扒东撬西的,早就一个粗分斩劈过去了。
还是谨言慎行吧。
枪刃将水囊一把塞回包袱。他决定换个话题:“你刚刚不是说没受伤吗?”
“对呀。我说,没有在今天的战斗里受伤。”骑士郑重其事地敲手:“之前的伤不是今天的伤,不能混为一谈。”
还挺哲学的。枪刃在心底讪笑了两声。
他又问:“以前的?”
“是很久以前的了,所以不要紧啦。”
说完骑士低头盯着手甲,而枪刃无言地盯着他,两人一物的视线叠成一个小锐角,把枪刃的嘴巴钳得瘪瘪,讲不出下半句。他看着这人张开五指,再慢慢地拢紧,而后将两只手啪地握在一起,像在确认自己的手指依旧可以正常屈伸;接着骑士猛地一愣,目光往肩头飘,徐徐落在颈侧的空气上,仿佛被什么吸引了注意。
枪刃顺着望过去,什么都没看到。
没等他疑惑出声,骑士低头,垂手,慢慢地去摸腰包,从那个塞不下多少东西的小空间里头攥出一袋叮啷作响的金币。
他笔直地递了过来。
“谢谢你给我礼物。”骑士真诚道:“这是回礼。”
“我、啊?”枪刃一愣,赶紧摆手拒绝:“别别,不用。肉干能值几个钱?不用给我报酬。”
“这不是报酬,这是礼物。”骑士纠正他。
“呃。”报酬和礼物有什么分别?枪刃还想推脱:“真不用,虽然、虽然我是很喜欢钱哈,但我觉得这礼物有点太贵重了,我不能……”
骑士没动,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枪刃卡壳一秒。他猛吸口气,重振旗鼓:“我不能……”
骑士依然没动。一只举着金币袋子的小臂往前伸,讨好似的凑了凑。
“……”
“好吧。”枪刃放弃了。他接过那袋鼓囊金币,听着里头的哗啦清响,心中稍感不安:“但这有点真的太多了。你要不再委托我做点什么?”
“麻烦你不好。”
骑士慢腾腾地站起身,他拍拍裙甲上的泥,语气温吞:“你是好人,不能再麻烦你啦。”
枪刃扫了一眼手里的晃荡钱袋,又抬头望向跟前的人。他依然无法理解。骑士的思考逻辑好像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归纳好坏的方式简单而纯粹,举止又显得微妙而难懂,好似两条直线打在一起:归根结底它们不过两条线,却能绞出成千上万个结。
也许他不该独断地用他的逻辑来思考呢?枪刃站在满地凌乱的绳结中央迟疑一秒。想到这里,他斟酌着拐了个弯:“嗯,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
“怎么了?”
“但我给了你肉干,你给了我金币。”枪刃尝试着说服他:“那我们这应该算交换了礼物吧?”
骑士突然愣住。
见状他乘胜追击:“既然交换了礼物的话,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的话,互相帮忙很合理吧?所以让我帮忙不是麻烦,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哦?”
骑士停顿很久。他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这话让他感到新奇,需要时间消化。在这噤声的过程中他一直偏头望着身侧,偶尔眨眨眼睛。即便那目光的落点让枪刃没由来地浮起了一点凉意,但他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他既不想被骑士当成怪人,更不想表现得看不起骑士。他清楚那种感觉有多不好受。
他只是安静地望着骑士,一秒,两秒,三秒;到那张血糊呲啦的脸忽然扭回来,一双蓝眼睛缓缓睁亮。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亮起来。
“谢谢你。”
他卸下一只手甲,咔嗒。再朝枪刃乖乖递出右手,眼神坦荡而真诚。
那只裸露的掌心在眼皮底下摊开:“那我们是朋友了。”
啊、嗯。枪刃一时顿住,不知道该不该握上去。他想说其实那个,我只是想让你麻烦我点事情,不然我这钱不好意思收;还想说我手没擦呢,手套外头有泥里头是汗,你介不介……
“……哎我记得这附近有条河。要不我带你去洗把脸呗?”
跟枪刃一起走的感觉很好。只是骑士小人冒出来的场合,偶尔会分不清在跟谁交谈。骑士一度对此感到困扰,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跟枪刃解释另一位朋友的存在。这事儿就有点难办,首先他要避免无意间吓到枪刃,其次他要顾及骑士小人的想法。这两位是他唯二的友人,骑士把他们看得一样重要。
于是他戳着那团毛绒绒的脑门问:“你希望我把你介绍出去吗?”
骑士小人坐在他的掌纹中央。它耷下脑袋,把自己的手搓得扁扁:“他会相信吗?”
“我就是担心这个。”骑士说:“因为他看不到你,也摸不着你。”
“那还是不说了。”
两根线条手在身前纠结交抱,在这个纠结的过程中它慢腾腾地把自己缠成一个七上八下的麻花结;最后得出的结论让他和它一起叹气。骑士喜欢枪刃这个朋友,他不想吓到对方,那不是对朋友该有的礼仪;小人也很喜欢枪刃,它说不出为何,也许是那袋肉干闻起来很香,也许是他后来帮忙撸干净了骑士的脸。总之它对这个人类印象蛮好。
“那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们聊天的时候,我去睡觉就好啦。刚好最近有点困困的,也省得你把声音弄混。”
……怎么这样。
骑士还是有点不甘心,思来想去,决定从另一个方向入手。他拿指头戳戳小人:“艾欧泽亚百科全书里有把你记进去吗?或者,我可以先问问他,有没有听过……你的同类。”
小人闻言一怔。它撒开它的麻花结,摇摇晃晃撑起来。
它朝他仰起脸:“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骑士呆住。他被这个问题砸得有点困惑:“我、我不知道呀。”
“那就没办法了。只要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小人的眉毛一耷:“我就不能说。”
“好吧。”
骑士绞尽脑汁嚼了半天,也没能听懂它话里的含义。为什么呢?骑士小人明明比他聪明这么多,也帮他解决了这么多的麻烦。怎么会有它不知道的事情呢?
也许、大概,是这样吧。骑士隐隐约约地得出结论:小人跟他一样,也有说不出口的事情。就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