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枪刃把脑袋一歪,拿旁边的树干当靠枕。他低头扒拉地图,指头沿着艾欧泽亚的大好河川逛了一圈,依然没个确切的落点。“我其实对中洲……嘛。也没那么熟悉。”他抖索着纸页一边嘟哝道:“说实话,之前我都在接保镖委托。雇主要我去哪,我就走到哪。”
又补充道:“不过我们现在一起走,你的想法肯定也很重要。”
骑士就杵在旁边扮演木人。他的想法重要吗?这个词在他的脑内流水一样地淌过,他有很多话想说。譬如枪刃好厉害啊,他长这么大,一直没学会怎么看地图;譬如他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到哪里都差不多。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指节,那指肚又描着在纸上巡回打转。亚菲姆地区、库尔札斯高地、威尔布兰德岛、萨纳兰……
骑士突然发了个抖。
他啪一下按住枪刃的掌背:“不要萨纳兰。”
“怎么了?”枪刃抬起脑袋。那双绿眼睛斟酌半晌,略显谨慎地开口:“有……什么原因吗?”
啊,对。理由、他得找理由。骑士手足无措地去找他的小方块朋友,一只手下意识想往后伸向兜帽,把它刨出来救急;然而下一秒,他忽地想起前几天的骑士小人才对他说过:“——你们聊天的时候,我去睡觉就好啦。”
骑士的手一顿,又赶紧收回去。他答应过它的,下次不能吵醒它。
不能吵醒,意味着他没法把骑士小人抓来当救兵;没有救兵,意味着他得一个人对枪刃解释清楚。骑士低头盯着靴面,诸多借口像鱼群一样地游过脑海,脚跟的马刺剜得他眼珠隐隐发酸。他想说萨纳兰太热了,日照那么强烈,你很容易中暑的;想说那里的食材不好吃,要用很重很重的调味才能压下腥味,你尝不来的;想说,他还很……
他很害怕。
他不想往南走,尽管他忘记了为什么。
骑士想这么说,但他说不出口。他担心这话说出来会让他的朋友皱眉。记忆里他好像见过很多人当着他的面皱眉,撇嘴,从鼻腔里嗤出一些嘲弄的声音。那样的神情总是让骑士感到迷茫,且无所适从。他不想让枪刃皱眉。
半晌他摇了摇头,声如蚊蚋:“我不知道。”
“这样啊。没关系。”
枪刃翻过掌心,捏捏他的手指。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没有浮出任何一丝异样的神态,唯一有所变化的只是嘴角,他朝骑士笑了笑。
那是相当轻快的一个笑,轻得像风掠过树梢。
“那你想往北走吗?”他问:“也许我们会一直从草地走到雪原。如果你不怕冷的话。”
骑士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好解决。松了一大口气,目光落在面前这双搭握的指尖上,某种暖意隔着皮革和金属熨过来,他意识到这是枪刃的体温。
骑士诚心实意地说:“谢谢你。”
“哎呀,谢什么。你知道吗?”枪刃把地图一合,他仰头望向天空:“我是从伊尔萨巴德过来的。”
“伊尔……萨巴德?”
“啊。就是北洲。比你能想象到的最北边还要更北,我的故乡就在那儿的最东南。然后,那片大陆上的很多地名呢……”
“不止以前。”他不爽地嘟哝一句:“我现在听到也想吐。”
(四)
暴雨轰隆隆地落了下来。宇宙是暗的,云堆翻涌如潮,天空暴起青筋,整片旷野都饱含着一种来者不善的情绪。披风之外,雨水啪嗒地打在一团宽敞的影子上,浇得它渐行渐长;披风之内,两颗脑袋湿漉漉地边挨边走,分不清哪口热气由谁呼出,又被谁吞进。
“会不会挤到你?”枪刃微微偏过脸。他几乎没跟人凑这么近过,以至于掌心有些冒汗。周遭厚重的雨水被隔绝在外,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游荡,清晰而温热。
“双黄蛋。”骑士没头没脑地说道。
“……嗯?”
“运气好的话,一颗渡渡鸟蛋里,可能敲出两团蛋黄。”骑士抬高臂肘,把一条披风撑得波澜浩荡:“我们现在就在那颗幸运蛋里。”
“那我们是什么。就蛋黄吗?”枪刃噗嗤笑出声来。
“暂时还是蛋黄。”他说得满脸认真:“等雨停了,孵出来,就会变成渡渡鸟。”
半天前他们准备穿过这片胸膛壮阔的旷野。说是旷野,也没那么旷:这附近有河流,有灌木,零落的山丘各自成行,好似放浪神随手一洒。不过山并不高,多是那种矮得不行的小丘陵,更为高耸入云的山脉永远在大地尽头充当信标,指引着他们一路往北方跋涉。
出发时枪刃踩熄最后一脚篝火,眯着张脸瞧上片刻,天空万里无云,雨带不见踪影。那么只要脚程够快,他们应该能趁天气好的时候一路赶到最近的集落。可惜愿望听着如此美好,现实又总是如此残酷:才过傍晚,一大群厚重的云堆就跟迁徙似的、浩浩荡荡地飘向了人类头顶。
暴雨顷刻间落了下来。
在远方某位天气预报员的描述里:这是一场局部降雨。然而当他们身处大地的局部之中,这雨就跟包裹世界无异。
枪刃一个人漂泊许久,对此他有充足的应对手段。人声鼎沸里他撑起伞,荒郊野岭外他披雨衣。豆大的水珠砸到鼻梁,他低声嘟哝半句,一只手下意识顺进包袱。雨衣、雨衣……噢,在这儿呢。这件塞给骑士披着吧。枪刃的手指揪住边角,刚想整件抽出——耳边忽地荡开一声哗啦的响,引得他胳膊一刹,偏过脑袋,跟身后那颗金发脑袋对上目光。
“……咦?”
“不用担心,我有雨具。”
说这话时骑士正捧着一条从肩头卸落的披风。他将这条披风抻得又宽又大,好让它一半挡在脊后,一半平展在前,这样既能保护他的包袱,又能发挥遮雨的作用。同时他抻直双臂,摊直掌心,不论从垂直还是水平方向都撑得满当,像是下一秒就要跟人结结实实地抱上。
风声猎猎,吹得他们的下摆翻飞作响。而在逐渐涨重的暴雨声里他朝枪刃敞开臂弯,这个模样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庞然的蝠鲼,危险和温柔集于一身;有着宽大的翅膀,和友善的性情,能够乘着以太流四处流浪。
然而眼下,他只是朝枪刃挥了挥鳍:“你要一起吗?”
“……”
这句话像有什么魔力在作祟。枪刃鬼使神差地把雨衣塞回包袱里,猫着腰钻了进去。
他们躲在披风里一步一挪地费劲迈步,骑士撑着左边,枪刃撑着右边,两只勤勤恳恳的工蚁跟雨带一同前进;而这块布被撑成一方小小的屋顶,雨水顺着布檐滑落成帘。其实这不太方便,枪刃想,看起来像什么两人三足的游戏,脚踝得系绳的那种。然而骑士的嘴巴都为此抿起一点,“这样很安全。”他缩着脑袋自言自语道,“虽然这里小小的,但很安全,不会有人伤害我们。”
一颗小石子嗖地丢进枪刃的脑内,砸出接二连三的小水漂。他看了一眼骑士,又把目光落回前方。
“嗯,很厉害。”
“真的吗?”骑士的眼睛亮了亮:“我都没有被人这么夸过。”
“……是真的。”枪刃卡壳一秒。他重复了遍:“很厉害。”
说这话的时候他鼻子有点酸。也不知道为什么发酸,也许是想打喷嚏吧,他想。
还好没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