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前方的路越发晦暗不清,再晚一些,夜行的魔物就要出来游荡了。考虑到暴雨势头不减,视野又无比受限,要是在这种天气这种场合遇上战斗,多少够他们喝一壶。于是在路过今天的第一个洞窟的时候,枪刃果断地停下了脚步。
他弯腰捡起一颗石头,掂两下,抡圆手臂往洞里一扔;同时握紧脊后的那把枪刃,随时准备迎接袭击。过了五秒,十秒,半分钟,没有任何魔物窜出的迹象,四下静得像湖。
他这才从披风底钻出来:“来吧。”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跟着钻出:“要在这里过夜吗?”
“嗯……晚上赶路有风险。先等雨停吧。”
洞窟外,雨脚依然迈得焦重,洞窟内却静得出奇,仿佛黑暗吞没了所有声音。骑士把披风翻了个面当作垫布,两人面对面盘腿坐下。
枪刃隐约听到对方窸窣抽出手帕,摊平手甲,开始耐心地给自己擦手。一遍,两遍,三遍——听到第三遍的时候他觉得这么瞧着好像不太礼貌,索性伸手去扒拉包袱,把所剩无几的肉干掏出来当晚餐。
掏着掏着他嘴角一抽。
口袋角落不知何时又破了个洞。也许是路上被什么狡猾花花草草剌破的。
……嘶。
得亏发现得及时,不然走一路掉一路晶壤壳都未可知。枪刃叹口气,在口袋里摸出个小针线盒,想借着月光缝一缝。然后他就悲催地意识到今晚没有月亮,整一个乌漆嘛黑,连穿针都费劲。思来想去他决定暂且放弃,等天亮再说吧;然而才抬起头,枪刃就猝不及防地迎上对面一双幽幽的蓝眼睛——“哎哟我操!”吓得他差点针都飞出去。
反应过来是骑士后,他又拍拍胸脯,尴尬地松了一大口气。
“怎么了?”他问。
“你想要照明吗?”
“啊,是。我想缝个口袋。不过等天亮吧,这儿太暗了。”
跟前的身影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骑士不由分说地从脊后抽出剑盾,在一片黑暗里他发出隆重预告:“那你准备好。我要敲啦。”
“啊?”枪刃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他还是稀里糊涂地捻起线头,用舌尖点湿一截:“你敲吧。”
话音刚落,一声清响在他的发顶回荡。有什么被抛起又接住,继而是某种光明如涟漪般急速扩散,好似在世界的角落点起一根蜡烛,一盏小灯,让他感到周身有什么事物柔柔笼住的同时,又将整个洞窟在霎时照得彻亮。
枪刃想都没想,就着一秒钟的短暂光亮眼疾手快地穿过针眼,又趁着世界暗回去之前,精准地扎下第一针;后面就好办了,他可以自己摸出来。
他后知后觉地抬起脸:“这是你的魔法吗?”
“是水晶教给我的魔法。圣光幕帘。”骑士将剑别回腰间。“因为用它的时候,世界会变得很亮很亮。所以,我想……”
他又局促地问道:“我有帮上你的忙吗?”
……天才。
荡开的一圈光亮正在迟缓地消散,再仰头望向那张脸庞时,枪刃倏地恍了恍神。骑士额前散乱的刘海被淋得湿绺,一双眼睛也濛着雨水,这让他瞧起来像某种无害的食草动物。
紧接着枪刃想到很多事情。他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他说“不用担心,都是别人的血”的腼腆模样;想到他话里行间的萨纳兰口音,想到对方老是盯着空气出神;还想到某天他中途去交接一场报酬,回来时远远地看见对方正身处混战。他原本想一个粗分斩劈上去帮忙,然而骑士面无表情抡起盾的动作堪称老练,以及。
……残忍?
他沉默地望着那一地面目全非的尸体,糊烂的血肉腌湿了大片草坪,枪刃没有径直走上去。他只是等了一会儿,等到骑士收拾完残局,把自己擦干净,再假装姗姗来迟,露个脑袋朝他招呼。
最后这些画面重叠在一起,汇成了骑士乖乖朝他伸出手掌的模样。
“——那我们是朋友了。”
枪刃突然笑了笑。
他并不因此感到恐慌。他不害怕骑士。他知道骑士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是他在艾欧泽亚流浪这么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那样谨慎、真诚,绞尽脑汁地想对他好。哪怕这场相识完全出于误打误撞。
只是没由来地,枪刃浮起了一点说不上来的难过。
那天夜里他抬起脸,说:“好聪明啊,骑士。你是一个英雄。”
“你是一个——哇喔——英雄——!”骑士小人扯着嗓子大声嚷嚷。
骑士手忙脚乱地往上一盖,掌心把它包成三明治。他瞄了一眼旁边的枪刃,对方枕着胳膊呼呼睡着了;又扭回眼睛跟骑士小人对视,眉毛都汹汹竖起来。
“不能打扰他睡觉!”
还是用气音讲的。
被裹在当中的毛绒方块馅被挤得瘪瘪的,简单线条极致形状,指缝间嘟出的形状好似松软面包。嗷嗷啊啊啊要喘不过气了,它猛拍着人掌背啪啪抗议:“他又看不见我!而且我刚睡醒不能跑出来讲两句话吗!”
“……喔,对不起。”
骑士默默松开手掌。
扁扁方块霎时充饱气,弹成一个鼓鼓方块。它把自己的四个角依次捏方——对它而言艺术就是三百六十度舀成四份,每份九十度。捏完它满意地转了两圈,朝人类款款伸手。
骑士将它一把拎起来,稳妥地搁回肩头。
“我最近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感觉不是坏事。”它嘀咕着一屁股坐下来,埋头搓搓手脚:“你先接着讲吧。”
前半句话在骑士的脑袋里滑了一下,很快又轻飘飘地溜走了,他挨着小方块低声细语。枪刃很厉害,两三下就把那个破洞的口袋缝好了;枪刃跟他说这都是以前打仗那会儿学的,缝伤口、打补丁,后来不打仗了,无聊的时候总喜欢缝点什么解闷;枪刃还告诉他——讲到这里,骑士顿了一下。
骑士抬起指头。“其实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对吗?”
“是呀。”它低头盯着那双晃荡在半空的线条脚。“你已经快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了。”
骑士说,“这样啊。”
“不要紧。”他摸到小人毛绒绒的头顶:“我还是会把故事讲下去的。”
“——嗯?你想听我往下讲吗?”
几个小时前枪刃坐在他对面补口袋,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气息。雨歇云开,月亮渐渐地露出半弧,稀薄的光洒进洞口,在他们的脸上各自镀了一层湿润的亮意。
“可是我的故事没有那么好。”他抻开一小片布:“最开始让我想缝点什么的理由,反而听起来很糟糕。”
“唔?”
骑士听得似懂非懂,但仍然摆出一副耐心听讲的神情。
他歪着脑袋说:“你看起来一直都很开心。”
“当然了。因为那些事对现在的我来说,都过去了。”枪刃屈指穿下一针,空气里拉开极韧的两声响:“但这不代表我没有恨的事情。相反,它们对以前的我来说,真的很大很大。骑士,你知道一张纸能对折多少次吗?”
骑士掰着手指算了算。
两秒后,他坦诚地答道:“我没有上过学。”
“……噗嗤。”
“没关系,我也没有上过学。”枪刃说:“但我试着折过。折一次是两层,两次是四层,三次是八层。像这样一直折一直折……如果折八次的话,理论上,你会得到两百五十六层。”
“哇唔。”骑士惊叹。
“但那只是理论。一张纸是没法无限叠下去的。因为当你折的次数越多,纸就会越厚,也会越来越难往下折。”
枪刃耸耸肩:“我的那点恨就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