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它是很大一张,也很薄,薄得撑不起什么。我的国家遭遇侵略,它在漫长的数十年间沦为管区,它对折了第一次;在我的青年时期,他们把我关进监狱里,给我的脖颈戴上电流项圈,它对折了第二次;为了防止我们反抗,我的家人被当作人质,而我被派到更遥远的地方服兵役,它对折了第三次。那些年里我被押到许多地方,却没有一次回过家。”
“后来就是第四、第五、第六次。”枪刃说:“我听闻我的同僚牺牲,我的家人死去,我的故乡蒸发为一地废墟。慢慢地,我的恨意被折得很窄,恨的人和事越来越具体;但它也越来越厚。我开始没法面对我自己了。”
“那时候我经常性地做噩梦,在夜里哭醒。在我的二十三岁那年,一个说什么都为时过早的年纪,我的精神差点崩溃。很多次我想自行了断,很多次差点就成功了。”说着他又往布上戳两针:“后来我终于逃出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骑士眨眨眼。夜风从洞口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喷嚏。
枪刃说:“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对我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质了。”
骑士抱膝看他:“……那群人很坏。”
“是啊。是很坏。”
枪刃对他说了很多话,他说他一直往南走,走啊走,他一度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折返回去了,随便逃到哪都比北方好;他说那种后遗症一直留存很久,有时候他连手指都动不了,只能躺在地上流眼泪。他的恨意就这样对折,再对折——
“好了。”枪刃咬着线头轻轻一扯。他眯起眼、对着月光端详片刻,这才颇为满意地拍拍手:“缝好咯。”
“唔。你缝了什么?”
枪刃把口袋摊给他看,骑士顺着往前探头。在稀薄如水的月光下,一只小鸟形状的补丁嵌在上头;它头小身子大,瞧着相当笨的同时,又有着对宽阔的翅膀。
“我最会缝这个了。我特别喜欢缝这个。”枪刃嘟哝道。他跟着做个扑腾扑腾的手势。
“我以前特别羡慕……或者说,嫉妒吧。我嫉妒得不得了。嫉妒它们想飞的时候,随时可以痛快地飞走。”说着他又朝骑士笑了笑:“可是一直到某天,到那份痛苦再也对折不下去了。我突然想,那么嫉妒下去能改变什么呢?那样固执地把它们对折再对折,又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我不试着把它们摊开一次呢?”
“这当然不是说我不再恨了,也不是说我要装模作样地说:我要把过去的所有事全都忘干净。只是我想试着为自己做些什么。”枪刃的语气逐渐轻快起来:“比方说我缝东西,下针的时候,我可以把手头这块布当成我在恨的那个地方,我狂戳几百针,我戳到它满是窟窿都不要紧;我开始接一点保镖委托,试着拿前人教给我的防卫术,去保护一些曾经对我来说事不关己的人;最难过最难过的时候,我就跑到悬崖,跑到湖边,对着空气一个人说很多很多话——刚来的时候我人生地不熟,有次不小心误闯了别人的果园,还差点被当成贼。”
听到这里骑士一振。他举起手:“盛夏农庄的橙子很好吃。”
“真的啊?你买过?”
“我捡过地上剩的!”
“……我了个贡希尔德啊下次不许捡了。我带你去买新鲜的。”
“喔,好吧。”骑士点头如捣蒜。
“刚才说到哪了?哦对……就是说话这件事。刚开始尝试着这么做的时候,还挺困难的。我一开口就犯恶心,想吐,翻来覆去也只能憋一两句。我觉得‘说出来’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说不出口。”说着枪刃撑起下巴:“但我就一直讲,一直讲。慢慢地,我能说出来的事越来越多。一件,两件,三件。一直到某天,我发现,咦。我居然能把所有事都好好地讲出口了。”
“你说这事情真的过去了吗?我想没有过去。它们还在原地。我依然抱着很大的恨,偶尔我还是觉得很痛苦,为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这种恨可能会持续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直到我某一天死去。”
“但恨归恨。”枪刃搓着掌心抹一把脸。
还好,不是湿的。
“至少现在,我能把它说出来——而且,我再也不想折磨自己了。”
这场暴雨已经不会再下了。枪刃抬起眼皮往外望。今夜的月亮高悬,天空晴朗。
骑士小人抱着膝弯瞧他:“这就是结尾了吗?”
一只手掌把它的绒毛搓得乱糟糟。“是啊。”骑士说:“后来我把披风给他盖,睡前他跟我说,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讲这种事,之前都是对着空气说话。为了谢谢我,他想给我做个礼物。我不太好意思收,我怕让他觉得麻烦。但枪刃说,不要紧噢,这个不会很贵重,只是一点很小的心意。”
“因为、因为他说,我是他在艾欧泽亚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我好开心。”骑士偏头跟它对视:“然后我讲完啦。”
骑士小人抻高两根手手。它把自己的绒毛小心撸顺,又朝他猛摇脑袋,嘟噜嘟噜。
它说:“你还是漏掉了一部分没讲哦。”
“……但后面的事情,不就是我的事情了吗?讲出来的话,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骑士小人昂着脸看他:“可是——”
“我知道。”骑士说:“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存在的。”
它默了默。“你已经都知道啦。”
“我觉得讲出来是一件好事情,像枪刃先生那样子。”骑士小人低头抠抠人类的指肚:“但如果你还是觉得,记不起来比较好的话,我会帮你忘掉的。”
“一直以来都想忘掉的。”骑士抬头望向夜空,“可是他跟我讲了这么多诶。”
骑士说:“如果是这个晚上的话,我想把它留住。”
“我明白了。”
骑士小人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能听到这句话真是太好了。”它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耳垂:“那,要试着全部讲出来吗?”
“——唔、我吗?”
骑士被枪刃问得一懵。听对方讲的时候,他确实模糊地感到自己有点什么话想说,然而这话是不成形的,像裹着团雾,一开口就会碰着热气化成水珠,他总是这样。雾天里走不动的船,飘飘摇摇没了舵向。
“如果你想说的话。”枪刃托着腮帮望过来:“我会好好听的。”
“我、……我,不是不想。”骑士讷讷地讲:“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都有点记不起来。骑士想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确实发生过,可他怎么摸都摸不着。
“你可以一句一句来。”
“一句一句?”
“嗯,一句一句。”枪刃说:“颠三倒四的也没关系。你能感觉到什么,你就把你感觉到的说出来。比方说我有天晚上突然不爽,我就跑到湖边对着它骂……那个谁我**大爷!”
“特别流氓。特别没素质。”又一扬下巴,笑了:“但胜在管用啊。骂完特别爽。”
骑士还在犹豫。
他不知道说出来是不是对的。枪刃的故事是一路往南的故事,可他相反,他根本不想往南走;枪刃听起来很怀念他的故乡,可自己好像一直在害怕出生的那片地方。
“别担心,要不要说,说什么,说到哪里。都看你。”枪刃说:“你是自由的。”
——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这句话在骑士脑内嗡地一响。他抬起眼睛慢慢看向枪刃,又嗫嚅半晌嘴唇:“……我。”
他鼓起勇气,努力回想。终于尝试着说出了第一句:“我没有很喜欢用剑。”
枪刃顿了顿。他把胳膊搭在腿边,稍稍坐直身子。
然而骑士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他张了张嘴,目光无措地滑回掌心:“这么讲是不是,不对?”
“不是的。”枪刃认真说:“很厉害哦,骑士。你已经讲出第一句了。”
骑士抬起一点眼睛:“那、那我接着。”
“嗯,你想讲到哪里都可以。”
骑士说:“我不喜欢南边。不喜欢石头做的小房间。不喜欢听一大群人在台上嚷嚷。”
骑士说:“我不喜欢手变得黏糊糊的。弄脏了我就一直擦,一直擦,但擦破皮了也擦不干净。”
骑士说:“我不喜欢剑斗。”
“他们说,是花钱把我买下来的。所以我不能走,我要帮他们赚很多钱。”
“我不喜欢被打,也不想要死掉。死掉好可怕。”骑士眨了两下干涩的眼皮:“所以我就一直做不喜欢的事情。”
“……后来呢?”枪刃问。
“后来月亮就掉下来了,很多人死掉。因为管我的人死了,所以我跑走了。”
枪刃的神色一怔。闻言他看了两眼洞窟外的夜幕,骑士循着望过去。
他摇摇头:“不是这颗,是红色的。”
“我明白了。”枪刃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我一直往北边走,我很害怕。我不敢回头。”骑士拿手指抠着地面:“到处都是死人。我捡东西吃的时候在尸体的身上翻到一颗小石头,它很厉害,教我怎么用剑,还教我魔法。在很黑很黑的晚上也能发光,拉着我四处走。”
“我给你看。”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索出一颗水晶,剔透的,澈蓝的,摊在掌心像个小小的宝藏。
而枪刃望过去,看见了他的骑士之证。那一道镌刻的痕路在夜里微微闪着月光。
“嗯。”枪刃轻声道:“但它能发光,就代表着你也很厉害。”
“很厉害吗?我,我不知道。”骑士小声说:“我以前一直记不清这些事情,它们总是乱乱的。在心底想一下,头就很痛。有时候记起来,睡醒也就忘掉了。”
枪刃的神情一滞:“那我……”
骑士抬起脸看他:“但这样讲出来,好像真的有好一点。”
枪刃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他伸出手掌,揉了两下骑士的发顶。
“真的。”骑士说。那点尾音带着一股闪烁的情绪,听来很轻:“谢谢你。”
“……哎呀。”
那细软的金色发梢拱在掌心,手感太好;枪刃没忍住又摸了一下他的脑袋,真是软得出奇。
两人对着安静了半晌,枪刃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骑士。其实我踏上艾欧泽亚之后,就没有再用过自己的真名了。”
“唔?”
“所以我到哪填的都是假名,而且到每个地方填的都不一样。一开始我还会费心思取一取,后来我懒得取了,我就拿我学会的招式取名。可能我在拉诺西亚叫血壤,在黑衣森林就叫星云。”枪刃说:“再后来我就开始胡编了。我叫大星云,超级大星云,超级无敌大星云。我记得有一次冒险者行会的人问我,你确定你真的叫超级·无敌·大星云吗?”
枪刃板起脸来:“我说,是的,没错,我就叫超级无敌大星云。”
“哇唔。”骑士听得眼睛噌一下亮起来。
“……嗯?!”
“好酷。”
“酷……酷吗?不对。我本来想逗你笑一下的。”枪刃干咳两声。这话听得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你是这世界上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没有啊。”骑士认真道。
他从小到大都在被叫着“小鬼”“杂种”“混账”诸如此类的称呼长大,就算被关进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叫的也都是班主给他取的名。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过一个自己取的名字——但是。
但是,他觉得枪刃取的这个名字,一听就很可靠。
于是骑士举起手臂:“那我要叫超级无敌大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