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从没说起过他的兄弟。直到十九岁,我都不清楚自己曾经有个叔叔。
曾经。如果你们注意到了这时间,也就能够猜到答案。他已经去世良久,早在我出生之前,早在我父亲结婚之前。而在这良久的时间中他的存在被沉默冲刷殆尽。
第一次看见他的名字是在电视节目中。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我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在清晨启程去上班,母亲则远在异国办公。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这些空荡荡的屋子安静得像是死了人。窗外正落雪,不管从哪看出去,外头都是白茫茫一片,只有电线在空中划出些黑色的细线。乌鸦落在电线杆上,偶尔转一下脑袋,漆黑油亮的羽毛在空瘪的肚皮上微微乍起。
我开了电视——纯粹为了挥散周围寒冷的空气——它正停在一档军事节目上。节目的纲要显然是逐个介绍战争时期的英雄人物,已经做了几十期,并且还会永无止境地做下去。你得承认现在是做这类节目的好时候。时间过去了足够久,不会再有人看着节目里牺牲的士兵照片流泪;又不够久,于是还有人感兴趣,按时守在电视前等待节目播出权当饭后消遣。我抓起遥控器,将声音调大。就在那时,一张褪成浅棕色的黑白照片猛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萨沙-泽玛-莫洛佐夫,陆军著名狙击手,于泽连克林纳战役中共击杀137名……"
泽玛-莫洛佐夫?
那是我父亲的父姓与母姓。
看着那张褪色的照片,一种莫名的目眩神迷之感几乎击垮了我。尽管照片褪色不堪,没人能否认那是个相当俊美的男人。他的年龄大概介于十七岁至二十几岁之间,眉眼冷峻,轮廓却又带着一丝少年特有的柔和,细看去几乎显得天真。不像许多纪念照片,他并没有直视镜头,而是微微侧着头,手臂支着一把立起的冲锋枪,指甲与当时的所有人一样剪得异常短。或许是他望着画框外某个地方的眼神——又或者是他放松而沉静的姿势,尽管不含任何令人感伤的要素,这张照片却显出一种极其深沉安静的悲伤氛围。
他死在战争结束前夕。在他只有二十三岁时。那时,我的父亲不过十几岁。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我认定他必定同我父亲是兄弟。重合的姓氏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因素。我能在他的脸上找到许多其他证据。他固然比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都更英俊,但在那眼角眉梢处有着些奇妙的相似之处,从我的父亲身上一直流淌到我的身上。我只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从没提过他。一个早逝的战争英雄在任何家庭中都该是个话题。一个悲伤却让人忍不住炫耀的肩章。可是,萨沙,萨沙……我从没从父亲口中听到过他的名字。
当晚的餐桌旁,我用了许久犹豫是否要直接向父亲询问萨沙的故事,最终决定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我的父亲并不是个暴躁的人。在大部分时候他都给人留下可靠却极其沉默的印象。但在家庭中我们并不常对彼此保有秘密,他们相信对孩子敞开内心能够换来同等的尊重,并且一直奉行着这在当时略显宽松超前的理念。正因如此,我无法想象萨沙身上究竟掩埋着何种秘密,以至于让父亲缄口不言几十年。
我更不敢猜测父亲会对这样的问题作何反应。
到最后,我只是犹豫地问他,那些经年的旧物都保存在哪里。他问我想要什么。祖父母的旧照片和旧物,我说,我的朋友们在互相分享类似的东西。
这是个蹩脚的借口,但他没有怀疑。我们从不曾欺骗彼此。
"旧东西都在阁楼。"他垂着头说,用叉子刮掉盘子上的豆泥,显然因为工作疲劳不堪,"不过,伊利亚,我们很少整理那些东西。也许你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找到想要的。"
我点点头。下一个问题几乎要从我的心脏烧穿到食管了。我吞咽了一次,轻声问:"有什么……有什么你不希望我碰的东西吗?"
我的父亲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茫然得像个无辜的人。接着,就像被一道透明的闪电击中,一种复杂而痛苦的情绪翻涌过他的脸,又瞬间被压抑打散。他显然想起了一些东西。"一个……"他沉默了一会,将叉子放在盘子一边,看上去甚至比之前更疲劳了,"如果你找到了一个打着军队钢标的红色行李箱,没必要去看里面的东西。那只是一些……我早该把它丢掉了。但我们从不整理那些东西。"
父亲随即起身,沉默地收拾了桌面,过早地回到卧室休息,显然担心我提出任何进一步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家里会有带着军队钢标的箱子?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他害怕听到这些。他不知道我绝不会问。坐在那把椅子上,我感到的紧张与忐忑绝不小于他。
那天晚上我没做任何行动。但期待与紧张一同慑住了我,让我在床上浑浑噩噩半梦半醒地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萨沙的脸无数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的手离开枪管,轻轻地碰上我的脸颊颈侧。那只手那么凉,带着铁锈的味道。他垂下眼睫,解开军服上的一颗领扣,又抬起眼看我。我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在他的颈上脉动。
伊利亚。他说。
他的眼睛仿佛河流中冻碎的砾石。
每到那时,我就醒来,然后再次昏昏入睡。
第二天我在太阳升起时就彻底醒了过来。父亲已经走了,甚至比平常更早。下意识地,我看向窗外,带着一种说不清的企盼——也许我希望看见萨沙站在雪地中向上望来。但那什么也没有。就连昨天落上电线的乌鸦也早已飞走了。
我走进了阁楼。这里的一切都比我想象中更加陈旧,但并没有那么杂乱。到处都是薄薄的灰尘,但东西摆放的方式尚且有序。我的目标很明确:一只红色的军标行李箱。尽管如此,寻找它花费的时间比我预想中更久。
太阳升到了它能达到的最高点。即使在这个时候,天光也是苍白的,而雪片仍旧如羽屑般沉沉降落。它藏在无数箱子与书籍和各种陈旧家具组成的堡垒之中,反而没有落上太多灰尘。一只与其说是红色,不如说是砖色的双宽扣带式的皮质行李箱。所有五金件都是黄铜制,提手上印着凹陷下去的军标。没有锁具。没有任何试图阻拦任何人打开它的措施。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扣带,轻轻打开了箱盖。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个信封,一套溅着大量干涸褪色血迹的军服,一卷录像带。
信封中只有一张信纸和一张照片。照片与电视中所展示的一模一样,只是更老旧,右下角签着名。"萨沙-Z-M,予你永远的爱"。
信纸上同样未写太多东西,字迹也与照片上不同,想来不是萨沙亲笔,而是他的战友所写。我下意识地小声读了出来。
"
我们犹豫过是否要将这些东西毁去。有些存在不该死去,有些旧物不该留存。但回忆如此珍贵,重逾生命,我们无法抉择。
行李箱中有一套军服与一卷录像带。萨沙死在这套衣服中。它浸满他的鲜血,请妥善保存。录像带记录着战争中我们的一切。请永远不要观看它。如果你决定观看它,谨记完整看过。那么,保存它或者毁去,全部随你。
叶夫根尼-Y-S,永远的爱。
"
信纸上有泪水干涸的痕迹,不知道是源于叶夫根尼,或是其他看过这封信的人。
有时候,你明知道自己正做出错误的选择,但仍旧会在自我厌憎中走上同一条路。
我拾起了那卷录像带,走下楼,将它放入了放映机之中。在几声微小的摩擦音后,播放开始了。在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就好像世界存在至今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要我在此时此地以这方式再一次得见萨沙。他坐在镜头中间偏左的行军床上,低着头,用细布擦着枪,比照片中看上去略瘦一些。录像的人,萨沙,以及屋子里所有人,正一同唱着一首民谣。
"
皑皑白雪掩盖了他的足迹,
既听不见他的歌声啊,也听不见脚步声,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啊,
在这一片银装素裹的原野上,
在夜晚……
"
录像并没有固定的主题,甚至没有固定的主角,只是在那些枪炮暂歇的空当中断续记录着各种没有特定意义的瞬间。但持有相机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同一个。其他人叫他安东。萨沙时常出现在镜头中,在角落擦着枪,倚靠着墙壁土垛小憩,偶尔与同伴一同跳舞大笑。我以为整卷录像带中都会是这样的内容——然而就在这一次,在放映暂黑,并重新亮起时,事情不再一样。
那是间简陋的房间,摆着六七张行军床,一角亮着昏黄的灯光。地上扔着军服靴子和带血的绷带,人们正在床上沉沉睡去。然而室内并不安静。人们的呼吸声中混着细微的水声。镜头越过一个个行军床,最终停在萨沙身上。他靠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叶夫根尼或者雅科夫,那张脸掩在影影绰绰的阴影里。萨沙看见了镜头。与我而言,那一眼就像是直直看向了我的眼睛,让我心中一跳。然而他没有在意他人的录制,没有伸出手挡住自己的脸,或者与身后的男人分开。只是偏过头,克制地喘息着,身体振动。在昏黄的灯光中,他的胸膛与大腿上的皮肤闪烁着一种如同油画般的光泽。汗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他身后那人的手臂上。几十秒——几分钟,录像一直没有停止,镜头直直钉在萨沙身上,直到他们颤抖着倒在一起。萨沙疲倦而沉默地微笑起来,向着镜头后的人邀请般伸出手。他的皮肤在灯光与汗水中闪闪发亮,手心带着薄薄枪茧,胸腹间嵌着弹片擦伤的浅浅疤痕,一头金发比照片中稍长了一些。一只手从镜头后伸出去,握住了他的手腕。就在那时,录像切到了下一段。他便又靠在墙壁上,和他人一起唱着那首民谣,擦着他的枪。
那样的场景再没出现过。
直到录像带几乎跑完。在瞬间的黑暗之后,下一个片段开始。也许是最后一个片段了,而镜头,再一次地,钉在了萨沙脸上。
我以为他仍躺在某张床上,腰间环着他人的手臂。然而随着镜头拉远,我意识到,他正躺在一片泥泞的土地上。他的脸色如此苍白,几乎和雪天的天光同色。那双眼睛遥遥地向上看去,飘过松针与树枝,飞过云层,一直向上蒸腾……
他的军服上满是鲜血。那些血,从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破洞中涌出来,无止境地,浸透一切,带走所有颜色,让一切褪色。叶夫根尼跪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腕,亲吻着他的手背,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他的眼睛。
他们在唱同一首歌。
"
在这一片银装素裹的原野上,
在夜晚,我常梦见啊,他冒着枪林弹雨,
梦见他是如何在炮火和硝烟中与战友们一起冲向敌人……
抬头望向天空,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儿啊,
立刻落到我爱人肩头……
我的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蜿蜒曲折向远方……
"
那首歌一直,一直,一直唱下去。
窗外已经黑透了。
似有所感地,我抬起头。我的父亲早已回家。他正站在我的身后,低声唱着那首歌。他没有生气。在录像的荧光之中,我看到他的脸上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