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阴雨天,这些稠密的,络绎不绝的雨丝被狂妄的风卷入工厂里经久未修的破碎窗子,肆无忌惮地荡起一阵刺鼻的腥锈味,似乎急流被玻璃边沿切割的瑟瑟声响中都蕴含着蓄意的刻薄嘲讽。
无论如何,亲爱的读者,请相信,我不是一个以主观臆想来评断好恶的人,我绝对安分守己,而这些陈词滥调般毫无恶意的抱怨绝对拥有着切实本分的酸涩含义。
没错,说到那些嘈杂而分秒必争的雨,它们几乎是一场静默交响的首章节,一旦它们在谱本上布好小节线,那些漫漫无际的雾气便倨傲地跃上纸面,将词不达意的调式歪七扭八冲撞进午夜振荡的塔楼钟摆。 这些歹毒的潮意如同无法遏制的毒气渗进工厂工作台上的火柴梗,从而夺走我口袋里为数不多的便士铜币。此外,这鬼祟的雾气完全侵占了我的骨骼缝隙,我的球状关节每在这种天气便会滞涩得吱呀作响,以及我嘴角的缝合线,如果不及时擦干,麻线与皮肤的连接处就会发炎溃烂。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尤为的羡慕起那些终日出入与宫廷宴会的绅士小姐们,他们身着华丽的礼服,仅凭精致的奉承便可将大把的英镑收入口袋。
可惜轻蔑的命运向来不屑于向我投射一瞥草率的眷顾。无需任何虚假的缘由,我的身价甚至不及那些奢华羽扇上的一根羽毛,当那些高颈的玻璃杯在权贵的手中散发着纷繁的流光时,我的指甲缝隙则终日填满了深绿色的磷粉。就连伤寒斑疮这样的疫病也只流行于我们蚁穴甬道般的走廊以及火柴盒般的起居室间。过去,现在,未来,注定渺小的悲彻如同指尖擦不掉的污垢,烙进身份的令牌,束颈以换取服从的静默。
----嘘!
我好像走神了太久。监工探照灯般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钉在我身上,向后撕拉着我后颈的皮肤。我以一副蹩脚的庄重谨慎模样用手指拨过一排火柴,把这些毫无意义的梗木攥成整齐的一把,放进无生气的方形盒子里。身后的手杖跟始终安静地抵着地面,没有在某一刻落在我的小腿上,由此可推测,那个顶着大肚子的肥猪应该没有发现什么。
“麻利点!”那人走了两步,西装裤裹不住的赘肉随着他威风的步伐颤颤巍巍,“绅士棍”的棍头徒劳地敲击地面以表示威慑。啧,又是这些被投掷在地面碾压了千百遍的陈词滥调。我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张口嘴巴。
并非我愿不尊重这些上等人,只是我这一生从未被教导如何使用合理的措词以及优雅的举止。对于我这类人而言,沉默如同我们终日需要披驳的,用于遮挡粗俗的遮羞布。除却偶尔在必要的时候,也不过是张开一小条缝隙,缝合线的牵连意味太过强势,一旦用力过猛,每个孔洞由内而外拉扯撕磨的痛楚将会蚕食掉这一天仅有的顺利,外渗出的血液则象征着难堪的不服从。
你或许想要问我,如此这般,我为什么仍然坚持着维持那摇摇欲坠人生中的苟延残喘。哈,我就知道你要问。无妨告知,因为我拥有一面神奇的镜子。
这当然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玻璃仿制品,事实上,它是如此无与伦比的辉煌。这面镜子能够倒映出我嘴角涂着唇彩,身着与上等人别无二致的华贵礼服的模样,仅是用手指触碰光滑的镜面,就能够置身于这片破败之外的繁华殿堂。
被夜的昏暗裹覆的房间里,我的影子踏着摇曳的烛光从地板与玻璃的边缘探入镜子,仅是恍然一瞬,便身处这错轨时空的缝隙。
我在这一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间隙登上列车的顶端,开合着解放的双唇,将词汇在口腔中咀嚼研磨,然后尽情倾吐。我伸展着手臂,好不避讳地摊开我空空如也的手掌,同簇拥至列车周围的人们剖析着我们共同的苦痛。我们呐喊着举帜革新,唾弃着宿命与软弱,大肆谈论一场危言耸听的全然置换。
我为镜子的人们带来了火与故事,我们借着火柴转瞬即逝的星光阅读着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和厄舍府的倒塌。他们回馈给我丰盛的食物,华丽的着装,张开嘴巴的自由,和无数双创造山河破碎时的壮丽奇景的手......
“.......舌头们开了花,跳出来,笑着,拍打着。消失再不来!”
我缓缓合上书本,故作高深地抬起头来扫视着长桌两侧的人们,如同久远年代中巫女,踏过历史扭曲的时钟,携着萨尔瓦多达利的绘本,悄然低语着莫名目的的咒语。
“.......11月17日,中午12点,繁花。”
我在烟煴的烛光里读完了《繁花》的尾段,用手掌覆上了身旁人的实体。
......
我愿以我的命运起誓,第一次跌撞进这一空间的经历绝对是我仓促的无心之举。我的妹妹死于伤寒斑疮的那一晚,我撕扯着嘴角的麻线----这些令我无法呼救的罪非祸首,第一次为自己被灌入的信仰感到刻骨之至的厌恶。在老旧关节咯吱咯吱的抗议声中,我攥紧了这双毫无意义的手,像是砍断了机械的钟楼里终日重复迭代的链条----我一拳掼向了手边的等身镜。
没有受到力的躯体彻底歪斜了重心,向一片空旷中跌去,待意识挣动着回笼时,我发觉自己正躺在宴厅光洁的瓷质地板上,周围是缥缈单薄得与雾霭等同的影子。
他们吵闹地推嚷着穿过我的身体,如同无理取闹的孩童在本应息睡的夜要求着一个主题不明的故事。
哈,一个终日在工厂里消磨生命的火柴工能有什么故事?我维持着倒地的姿势,不抱遐想地用自己童年中听过的唯一一首童话敷衍,彼得潘的事例在我粗哑生硬的叙述中被拆解得体无完肤,又拼装地颠三倒四。
待我恰合时宜地闭上嘴巴,如同弃局者举棋不定地放置下一个无法解决的血肉模糊的症结,他们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下来,发出满足的喟叹,淡薄得拢不住的躯体似乎被晕染出了更浓郁的色彩。
......
我承认,拼图般弄清他们的诉求另外我愚钝的大脑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们似乎对图书馆中的书籍来者不拒。现在,足够多的故事使他们拥有了切实的躯体,最初那些能够越过触碰的半透明影子,在潜行的文字里 承载了有别于个体过往的 宏观史诗般历史。
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们从迷宫般的深渊而来,踏着书籍缔造的阶梯降与同一维度的世界,与我一起踩上同一块坚实的地面。
............
......
厂房中的雨几乎没有停顿过。
只是那天清晨,我穿着镜子里的服饰走进工厂,在监工泥垢般的瞪视里,在循环往复的静默中,推翻了木桌上的火柴盒。我踏着木椅踩上了凹凸不平的工作台,环起手臂,看着我镜中的朋友将前来巡视的老板绑起来扔进火柴堆。
“我们不干了。”我撑开嘴唇,在生锈转轴般磨损的声音与缝合线针脚侧涓涌出的血液里,我宣之于口,生发于心。
但是回馈于我的仅有被奴役的,苍白的静默。
但没有人从工位离开。他们尖叫着将我拉下高台,拉扯着我不合身份的着装,将我的额头按在充满磷粉的台面上。
他们打散了我的那些影子,解开了厂长身上的绳子,佝偻着脊柱宣布自己解决了罪非祸首,卑怜地乞求着每月两便士的薪水。
充血肿起的唇瓣连一声嗤笑都无法发出,我被人扼住脖颈,喉管里哽着缺憾堆砌出的尖锐石头。
不如就闭嘴吧,至少嘴角不会被缝合线撕扯得这么痛。我闭上眼睛,完全卸下挣扎力度,任由自己的脊柱瘫软着垂在桌面上。
在我的嘴巴彻底闭合的那一刻,身侧的阴影如同碎裂的瓷片失去完整的形态,牵动伤口的疼痛放弃了伴生协议,逃离了我的躯体,耳畔的杂音,潮湿的空气,与自身声带发出的震颤音从意识中被生生抽离,我的面部变得前所未有的平整光滑,失去了五官应有的凹凸机理......
.......
寻物启事:我好像,弄丢了我的嘴巴。
如果亲爱的读者找到了我的嘴巴,请前往火柴工厂13号工作台,我就在编号0的火柴盒中等待。
我也只能够,永无止境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