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干涩的眼球转动着,眩晕感随着模糊的图像一起席卷而来。有些发黄的被单蒙在你头上,它很薄,但是足够让一个经常因睡眠不足而头痛的人“窒息”。于是你顶着眩晕感,猛地掀开被单,让木头腐烂的气息沁入心脾。
你坐在床上,双肩耷拉着,干燥的头发向后缠绕在一起。一绺头发垂到你的眼前,你看见了分叉。你试着起身,双臂传来的无力感和酸胀感让你意识到自己昨晚又是那种古怪、独特的睡姿——那种姿势总是会让你想起古典油画里双手背后,掬一捧阳光花朵的女孩。但你很清楚,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那种优雅,那种随性和阳光的眷顾。
你小心翼翼地下床,避免踩到没有放好的画板。这种事情经常发生,随着一声微小的折断声,一幅画了很久的画作就有可能瞬间破碎。
但其实你也不是很讨厌这种事情,你只是讨厌随着折断声一起侵袭而来的烦闷感。它像潮水一样涌来,却像烈日一样地炙烤,灼烧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所幸,这次没有造成任何“事故”。你舒了一口气,然后找到有些脏的拖鞋穿上。
你的房间很小,或者说属于你的那些房间都很小。当然了,你不能去指望在这个地方用这种便宜的价钱能够得到些什么。不过房东,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其实是把一半的房子都租给了你。
你想起那个年轻人有个把指甲染成蓝紫色的妹妹,一个月前到大城市上艺术学校,离开时给了你一个大大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拥抱。
她和你一样喜欢画画,但你认为她只是喜欢画画而已。她画太阳,飞鸟,绿草,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你,画自己脑海里的东西,你用笔把它们用旋转的方式呈现出来。
你们其实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但她喜欢看你画画。你画画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但是她会轻轻地搬一个一条腿有些晃悠的椅子过来,安静地坐在上面,烫成灰紫色的头发被她用白皙的胳膊压在椅背后。
你在画画,她就在旁边看。有几次你忘了她的存在,想要离开时撞上一脸惊恐的她。
你喜欢把自己见过的,有深刻印象的人画出来。于是她也成为了你的素材。在画里,你把她的头发盘起来,把她棕色的眼睛闭上。光看她的头部会以为是一名端庄的贵族少女。可你给她穿上了有着摇滚味道的宽大的外套,她富有特色的蓝紫色的指甲却被隐藏在长长的黑色袖子里。
你决定等她回来了把画给她看。
但你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你想起明天就要交自己的房租。可你早在一个星期前,因为用最尖锐的语言顶撞你工作的杂志社有点儿结巴的主编而被他用一声又一声颤抖的“疯子”赶走。尔后当你想起自己其实本质上也是个泼妇时,你笑了。
你把衣服换好,然后坐在画桌前,周围围着一圈蒙着白布的“幽灵”。
今天是个阴天,你望着窗外。你不喜欢阴天,因为那会让你有一种后脑勺被堵住的感觉。那让你想要呕吐。你宁愿被迷幻的阳光灼伤双眼,也不愿让沉闷的云朵做将你斩首示众的侩子手。
你觉得有些口干了,并且你的眩晕感在加重。你想或许一个清凉的水果能够解决掉这一切,于是你想起好像还有一个梨子在你那破旧的冰箱里生活。
你起身穿过腐烂的空气把它从冰箱里拯救出来,准备把它放进那翻腾着胃酸的地狱。
它长得很普通,青色的皮,黑色的小点立起它们胜利的战旗。
你想象着它的味道,无味却涩的皮,多汁而有一丝甜味的白色果肉,再往里是包裹在果核周围的那些极酸的部分。你不喜欢吃梨,但你现在只有它一个选择。你总不可能去啃那些画板,它们只会让你陷入混乱,而不可能带给你清醒。
你伸出手去拿它。这个时候你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
短信来自一个深埋于脑海的名字。它让你想起了毕业那天的大雪,在火车站,一个棕色头发,全身裹在厚厚的棉衣里的人拥抱你,她身上那苹果的香味让你有些恍惚。她的眼神永远是明亮的,和房东的妹妹一样,跳动的,鲜活的。但你知道,其实她比你还要追求迷幻,她可以为了她喜欢的东西毁掉其它的一切。你并没有见过她真正疯狂的样子,你只是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感受到了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反正都是crazy 。
短信内容只是一个简短的地址。你对这个让你徘徊已久的灰色城市很熟悉,于是你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
你的心头涌上一股恐惧的感觉。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只是站在那里盯着那行字很久,久到你突然感觉到自己不认识它们了,久到你感觉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听着车站的人们谈论那些自己没有一点印象的地名,不知所措。
你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就去找她。一瞬间你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怪的画面,白色的星辰从天空滑落,黑洞旋转着上升。
你晃晃脑袋,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又套了件厚外套,开门出去。
梨一口没动。
你穿过人群,他们的谈论声在你的耳边环绕。阴沉的天空压迫着你的神经,你眼中那些黑色的人们像是游鱼,灵活地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你深深地呼吸着那些被高耸的建筑过滤出的带有烟味的冰冷空气,它们刺激着你的鼻腔,你似乎可以感觉到它们顺着气管进入你的身体,在团成团的小肺泡里旋转,像是一个个被人忽视的精灵。你觉得冷了,呼出的白气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了你的视线。
你走得很快,可你似乎走得越快,看到的东西留下的印象就越深。你看见破损的街灯高高地立着,你看见高高的楼用背阳的阴面面对着你,因为反光而变成白色光块的玻璃在上下舞动。你看见穿着得体的男人直着腰快速却有节奏地行走,你看见女人牵着孩子急匆匆地赶路。孩子不听话,因为他的梦想其实是像鱼儿一样地游动。你还看见了阴暗巷子里的人们喝着酒,唱着跑调的歌,有几滴酒洒在他们杂乱的胡子上。
你想起自己大学的第一幅作品就画了这个地方,但其实也只是和这个地方相似的一个街角,黑色的人游走着,天空是淡淡的蓝色,有几只黑色的鸟飞过。那幅画被放在学校展览区的左边一栏,倒数第五个。因为那幅画,你认识了她,那个棕色头发的人。她笑嘻嘻地靠近你,故作深沉地吟诵着些做作的词句。
你向来不喜欢这种女生,现在这样的人多得很。她们喜欢用那些充满文艺忧伤的句子来给自己作虚假的包装。像是糖纸包着甜且腐烂的香蕉。
可当你体会到她真实的思想时,一种期待与她靠近的心情萌生。后来你问她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要用那种句子引起你的注意。她抽着烟说因为我看见你衣服上的花了,是那种矫情的粉色。
但那件衣服其实不是你的,它是你母亲的。她在你五岁的时候和你的父亲一起被你梦中的大浪卷走,卷到天的另一端去了。
你在无数个黑夜梦到这个场景,你无数次以为它是真的,那些透明的液体早已灌满了你的胸腔,你的胃,它们拉着你下坠。
梦里明亮的阳光在你的头顶闪烁。
刚开始你被梦境困扰,你在黑夜里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敢入睡,可是有一次你梦到的不再是绝望的大水,而是两支枪,黑色的,抵着你的头。你看到了被灯光点亮的鲜血,不知道是谁的。
醒来的时候,新的黑暗将你吞没,当时和你租同一间房子的她过来抱住你,苹果的味道让你突然想起了母亲。
你迷迷糊糊地坐上了车,就像你刚来到这个城市时迷迷糊糊地下车一样。
你瘫倒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过来坐在你身边。
你向来对小孩子有好感,可你现在被这个孩子吓到了。
他的眼睛很大,可是黑得恐怖,像是黑洞。他盯着你看,小小的身体随着车的行驶微微晃动。他抱着一个画本。
你冲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扭过头不再看他。你的视线随着窗外快速移动的景象变得模糊,你有些想要睡觉了,头慢慢地垂下。
这时你感觉到小男孩在轻轻地敲你的胳膊,你转过头去面对他的双眼。
“你会画画么?”小男孩把画本翻过来给你看。
你觉得很奇怪,你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可是这是你第一次莫名其妙地感到同情某个人。他的眼睛此时有一些光亮了。于是你收回了对他的恐惧和质疑,试着扯出一个微笑,尽管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那么的扭曲和僵硬。你点了点头,动作很轻,你希望自己能像那个男孩一样温柔,因为你觉得这样能够缩减你们之间的距离。
你总是喜欢用模仿来靠近一个人。
你发现画本上还有一行小字:如果你会画画,请帮我把妈妈画出来。
你讶然,转过头去看男孩的脸,他还是那样的平静,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再次感到恐慌,你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早已被他看透,可你却无法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任何东西。他的眼睛是黑洞。你想起了早上的幻觉,男孩的左眼和那个黑洞重叠在一起,旋转着。你突然开始恶心。
你觉得自己是个犯人,而现在一个上帝派过来的天使正要宣读你的罪状。你无处可逃,你在地狱里,火焰和寒冰在你的周围翻腾,你的头顶交织着黑暗和光明,以及带着迷茫的星辰。
你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好吧,这也许是真的。
从你梦见那些水开始,你就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
男孩又拍了拍你,他的动作还是那样的轻。
你又苍白地笑了笑。男孩开始手舞足蹈地描述他的妈妈。你发现理解他的动作其实不难,你们之间好像有着一种共通性。
你们的语言是一样的,你们的眼睛其实也是一样的。
于是你发现你们的母亲,也是一样的。
她有深色的头发,柔软而明亮,她有淡色的嘴唇,她不高,她总是很温柔,但发起脾气来很恐怖。
她同时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也许还活在更多的人的世界里。
车要停了,男孩的父亲过来牵走了男孩,男孩拿走了他的画本。当车停下时,男孩在车门旁回头,用口型说了一句:
“谢谢。”
你深深城吸了一口气,吸入了许多飞舞的白色的灰尘。你看着他离去,看着他被他的父亲牵着向一所医院走去。
你的车程还没有完,那个地方真的很远,但其实只要这辆车没遇到麻烦,它就一定会到达目的地。
你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放空了大脑。你感受到了车辆行驶时的独特韵律。它和大地呼吸相通。它们共同生活。梦中的水再次袭来,但你不再被水吞没,你感觉到一双手把你推上了岸,你在岸上看见水面在冒出几个气泡后重归平静。你湿透了,身上的水有着梨子的味道。
你猛地惊醒,眼睛胀痛。你咳嗽了好几声,这辆车里的灰尘太多了,多到你想要呕吐。
你晕晕乎乎地下了车,双腿发软。但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你清醒了很多。
可你还是走得跌跌撞撞的。你发现这个地方的人变多了,而且很集中,他们都围在一个巷子口前。
你向那个地方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你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许多黑色的身影逐渐混合在一起,化为了一个黑洞,黑洞把白色的星辰吸了进去,白色的星辰扭动着,竭尽全力地发出光辉。大海涨潮了,散发出梨子的香味。大地有节奏地震动着。
有个人狠狠地撞了你一下,于是你醒过来。
酒的醇香,血的腥甜,苹果的香味,把你的鼻腔塞满。
你听见警笛响起。
你坐在窗边,盯着那只梨子。
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现在这只梨子,仍旧完好地在桌上立着。你想着如果早上你把它咬开了,那么现在它就会是一副腐烂的样子。氧气会把它洁白的果肉变成淡棕色,并散发出发酵过的酸味。
你庆幸自己没有吃它,现在的你需要滋润一下自己的口腔。
你拿起梨子,这时敲门声响起。你突然想起来,在逃走之前警察曾想要留下你做笔录。
你觉得那些警灯闪闪发光,很可怕,于是你转身飞快地跑走,刺骨的风差点撕裂你的脸。
敲门声愈发急促,你不知所措地放下梨子。你想要跑去开门,可是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席卷了你的脑海。
你闻到了梨子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寒风中的血的味道。周围的景物旋转着,然后汇集成一个黑洞,星辰在里面痛苦地挣扎。
你猛地呼吸,你想要透透气。你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些画真烦,它们几次绊倒了你,折断声此起彼伏。恍惚间你看到一个穿着摇滚外套的贵族少女,可你想不起来她是谁。
敲门声敲击着你的耳膜,混进来的还有窗外醉鬼砸瓶子的声音。
你不知道该选择去往哪一方,你旋转着。
你想要透透气,于是你拧开了窗户的插销。
混着酒的浓香的空气吹乱了你的长发,你突然笑起来。
你终是直面了黑洞和星辰结合的光芒——太阳。
警方破门而入的时候,只看见了一只梨,在杂乱无章的画桌上,静静地立着。风吹起蒙着画的布,露出无数张陌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