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迷茫，看着没有方向的树林，陷入了恐慌。
自小便裹住的双足并不能让我自由的行走，不过向着某个方向走了几步，便绊了一跤，四周也并无道路的痕迹。仅有略微枯黄的树叶，铺满着土地，在我时不时才能前行一小段距离的脚步下响起了沙沙声。
远处，不知何时响起了人声，马蹄声，像是有着一个大部队一般的存在正在向着此处靠近。我有些好奇地向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却仅仅能够勉强在那扬起的尘土与落叶中看到些许人影，伴随着打趣笑闹的声音，他们正在向着这里走来。
下意识地，我想要向着他们挥手求助，可是对陌生人的恐惧却又占据了我的心头。
于是乎，知道他们走到了我的面前，我还是愣在地上，不敢开口，只是傻傻地看着他们。
平日无人的森林却凭空出现了个姑娘，自然让整个行进的队伍慢了下来，有几个人也好奇地看向了我，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的情形，也不敢开口。于是，便形成了一幅诡异的画面——一个呆坐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和一整队商队沉默地对视着。
突然间，一匹棕色的马缓缓地脱离了队伍，马上陌生的年轻男子面若冰霜，轻喝着勒住了马，停在了我面前。
“上来。”他向我伸出了手，轻声说道。
他成了我的跟班，或者该说，护卫。
我叫他阿卿。
尽管出了那样迷路在郊外的事，我仍旧喜欢在闲时跑到府外玩耍，只是在那之后便很少再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了，除此之外，阿卿总是会在我出门的时候跟在我的身后。
他总是沉默寡言，我却经常叽叽喳喳的。路上见到些什么新奇玩意儿，抑或是自己喜欢的小东西，我总是要带着他一起去瞧一瞧，看一看。沉默的他似乎对什么都无甚兴趣，但总是依着我，想去哪里便跟着我到哪去；我自言自语或是聊起什么有意思的事物的时候，他也只是静静地在一旁听着。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皱过眉头，他的眼睛，总是停留在我所在的方向，从未厌烦过我。
慢慢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我的目光，也开始无意识地停留在了他所在的方向。
那一天，如同平日一般，路过了街上正要收摊的木偶大叔的车子，又见到了平日总是臭着脸在街边卖菜的大爷的菜摊，不过几分钟，我和阿卿便走到了熟悉的灰色大门前。
他替我推开了门，一前一后地，我们进入了府内。微微泛着青色的石板路边伫立着两个巨大的水缸，水缸附近传来着扫帚触过地面的声音。听见了大门打开，扫帚的声音随即停下，“小姐回来啦？”
我笑着，向着边上的人点了点头，然后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阿卿，他仍旧是像平时那般，认真地看着我。
向他挥了挥手后，我便奔向了屋内，今日倒是难得，分明是下午，父亲却有闲情坐在这儿喝茶。“爹。”我见到父亲，开心地唤了他一声。父亲心情似是也不错的样子，满脸挂着笑容。
“你娘在内屋，休息休息便去和她打声招呼吧，今日，你娘可是有大事要告诉你的。”饮茶片刻，爹爹才笑着和我说道。
“好，我一会便去。”我欢快地应了下来，便向着后院走去。
只是记得，那日的微风，伴着那身粉白色的衣裙，令我总觉得十分的愉悦。
“月儿——”直到，娘亲的声音从内屋的另一头响起，我才突然间记起，自己忘了爹爹的交代。
“月儿？”娘亲的声音分明有些焦躁，意识到自己误了事的我慌忙起了身，向着屋外走去。“这就来！”我应着，急步走向了娘亲屋子的方向，映入眼帘的，是端坐在八仙椅上，盛装打扮了的娘亲。
“来了便好，我今日唤你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你的亲事，娘亲已经帮你相看好了——”
是...我的亲事？
确实是件大事，我知道，娘亲眼光好，又挑人，她和爹爹看好的人，必然是不会差，而我，在这件事上确实也是插不上话。
懵懂着，我点了点头。
只是脑中不知何时，却闪过了一副熟悉的面庞。
那沉默寡言的目光比起初见，似乎多上了几分温度。
满目的鲜红令我恍惚，被喜帕挡住了视线，我也只能跟随着喜娘的搀扶和司仪的声音，茫然地操纵着自己的身体，进行着这繁琐的礼节。
我能够看见的，只是在那喜帕的黄色流苏之下隐约可见的，穿着花纹繁复的绣鞋的双足。
“...夫妻对拜！”身边朦胧的人影转向了我，我也面向了他，缓缓地弯下了自己的腰，又顺着那人影的动作，缓缓起了身。周围响起了各种各样的祝贺之声，我却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向着后方退了两步，却因为脚上的不便，差点摔了一跤，好在喜娘扶得及时，才未在众人面前出丑。
于是对于那天，除了红色以外，我唯一的记忆便是离开喜堂前往洞房的路上，那石板路却万分地难行，令我几次要摔倒。
“兰儿，兰儿？”我唤了几声，便听见兰儿轻快的步伐，快步跑进了我所在的屋中。他一下抱在了我的膝上，我笑着，轻轻抚着他额上的童发，捏了捏他的小脸。
“你看你，衣服都玩脏了，快去让嬷嬷给你换一件。”我看了看那件草绿色上衣的袖口，上方不知何时蹭上了污渍，而这孩子，却还只是傻憨憨地笑着，蹭在了我的身边。
“我不嘛，这件衣服和娘亲今天衣服的颜色一样，多好看，我才不换。”兰儿搂着我的手臂，撒娇着不肯离开，“娘亲陪我玩吗？”
“好，好。可是脏东西不及时洗掉的话，到时候就不好洗了，之后还怎么和娘亲穿一个颜色的衣服呢？”我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看着他陷入沉思的小脑袋，总觉得可爱得很，“娘亲带你去换，好不好？”
“唔...好吧。”赖在我身上的兰儿恋恋不舍地起了身，但仍旧扯着我的手。我站了起来，刚领着兰儿出了门，他却飞快地跑向了自己的屋子，却也不管我追不追得上。我无奈地看着他那消失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五岁的孩子，活泼些总是好的，我自我安慰般地想着。
叹了口气，却发现，走廊的边上，一个刚开始蓄发的小丫头躲在树丛后，眨巴着大眼睛，正看着我。
“秋儿？”看清了对方是谁后，我慌忙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嘘——”秋儿眨了眨眼，示意我小点声，对我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娘亲，我在躲——”
“秋儿！”甜美却又带着些许怒气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将我和秋儿都吓了一跳，身后传来了急切的脚步，“你——”
话音未落，本在我怀里的秋儿求助地看了我一眼，快速地念叨道：“姨娘，娘亲，我去找兰哥哥去了！”然后飞快地也蹿了个没影。身后的人虽生气，奈何也同我一般走得不快，只能无奈地看着秋儿跑开。
我回过头去，只看着眼前身着红衣的漂亮女子无奈地撇了撇嘴，却是很抱歉地看了我一眼。“夫人。”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让夫人见笑了。”
我起了身，笑着揽过了她的手，“说什么呢，都是孩子，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走吧美君，他们玩他们的，我们自己进屋喝茶去。”
“好。”美君的脸上倒是欢快了许多，“去我的屋里吧？”
美君的屋子虽然陈设简单得很，但她却总能在这简洁的屋子中变出一些我想不出的精致玩意儿。比如今日，她便将前几日在街上淘到的新奇首饰拿了出来。
“真好看！”我拿起桌上一对镀金的耳环，在她的脸侧比试了一下，“这对坠子跟你今天的衣服配得很呢，你要不要换上去看看？”
“夫人说什么呢，这是我特地给你买的呢。”美君摆了摆手，笑着把镜子放到了我面前，在我耳边上比着样式，“你看，这坠子多适合你。”
“诶，可是这耳坠跟红衣多配呀。”我有些受宠若惊，却又确实觉得这样式会更适合她些，“你穿红衣最好看了，有着这耳坠更是锦上添花，怎地要送给我？”
“我也就穿穿颜色衣服好看，哪像你穿什么都衬人呢？”美君笑了笑，又细心替我把这耳坠戴上，“你看，绿衣粉裙若是我穿着，必然就显得俗气了，但是夫人穿着的新纹样做的这身衣服，再加上这刚时兴的坠子，倒像是仙子了，你看看，是不是？”
我红了红脸，这么多年我怎么会不知道美君最会哄人，但听到却总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真是，哪有你说的这么好。”我笑着捂了捂有些发热的脸，“就知道哄我高兴。”
“可是，夫人高兴我也高兴啊。”美君托着下巴，眨着眼，面上带着笑地看着我，那单纯的神情，倒是和秋儿刚刚的神情十分相似，该说，不愧是母女吧。
漫漫时光，有着他们热热闹闹的，总是好打发得多。
“...那买完就快些回来找我，别瞎跑。”对着兰儿雀跃着跑向集市深处的身影，我不由得高声嘱托了一句。
“知道啦！”人群中，兰儿的声音回荡着。
自从开始主理家事，才知道从前母亲的辛苦。之后有了兰儿和秋儿他们，更是顾不得出门了。今日，若不是夫君的坚持，本来连出来散散心的时间大约也是没有的。平日出门总是急匆匆地，今日难得有时间好好走走，却还是会下意识担忧孩子的安危。
虽然兰儿已经十岁，过几年便也要成年了，早已不是从前那只会赖在我身边的小屁孩，也早已高过我的肩膀，但不管怎样，我总是觉得他还是个幼童一般。但是想起临行前夫君的嘱咐，或许，我也是该好好松泛松泛，看看自己心仪的东西吧。
尽管过去了十多年，总觉得，集市与从前几乎并无两样。只是那买菜的老头不知何时已经不在那里，取而代之的，则是个和他十分相像的中年人。或许是他的儿子？孙子？只是我也从未和那老头搭过话，所以，便也不曾上前细细询问。
“...小姐？”突然，熟悉的声音，从我的身侧响起。
诧异着，我抬起了头。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朴素的衣装，已经褪色不少，但是却仍旧结实；然后，接着对上我的目光的，却是比从前柔和上许多的，那双陌生而又熟悉的眼睛。
“阿卿...”下意识地，我喊出了他的名字。
四周的喧哗似乎不再，世间仿佛仅余我们二人一般，我呆愣着，看着他，看着那张已经十余年未曾见过的面孔。
要说十余年是否有什么变化，我觉得应当是没有的，因为在相见的第一眼我便瞬间认出了他的模样，同从前的少年几乎没有半分区别。但要说没有不同，倒也不尽然，岁月总会多多少少在脸上留下些许痕迹。
只是他，我却总觉得和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分别。
从前话多的我，如今见到了他的面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也没有半分声音能够自己从我的嗓子中蹦出，从前那样地热烈，如今，却只能茫然地看着那不知何时已经被我深埋进心底的容颜所属的人。
“娘亲！你快看看我买了...娘亲？”不知何时已经回到我身边的兰儿才注意到了我的恍惚，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却看见了陌生的男子，他有些迷茫，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和我对视着的阿卿，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兰儿...”我却是被他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下意识地牵起了他的手，稍稍整理了下情绪，便带着他，向阿卿走去，向他介绍道，“打个招呼，这是卿叔叔，是娘亲的...朋友。”
天色渐暗。
“我知道，你从前和我说过的。”听完我在外遇到阿卿的事，夫君只是笑了笑，便坐回了我的身边，搂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肩上。我本担忧他会恼怒，会吃醋，只是，他仍旧像平时那般，温柔地伴在我的身侧。
“夫君...你不...”我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月儿，我信任你。”他带着笑意，用手轻轻梳着我的发尾，“从前的事我无法干涉，也无法改变，可是如今相互扶持，共同生活的是你我。在婚约定下的时候，你我不就知道了么？再者，我知道你挂念故人，若是我见到十余年未见的任何人，我也会同你一般不知所措。所以，不管你想了什么，怎么想，都不要自责，好不好？”
说着说着，夫君的声音慢慢地变得轻缓，渐渐地，如同喃喃一般，我仅能在耳侧听见了。
“只要，你仍旧...”
我抬起了头。和缓的温热坠落在了我的唇上。
只是那温热却似乎比从前多用了几分力度。
榻边的人影重重叠叠，却并不喧闹，只是让我觉得有些茫然。
下意识地，我抬起了右手，那在我手上不知待了多少年的白色玉镯仍旧饱满透亮，但是我那如同骷髅一般的手，却已经干枯老去。
起身已经是我不能奢望的事，甚至连转动我的脑袋都有些困难，但尽管如此，我仍旧看向了沉默地站在我床头的大儿子，说实在的，我仍旧不喜欢他蓄着这胡子的模样，但是我却早已没了力气和他探讨审美的问题了。他脸上带着悲伤，但是却忍耐着不愿流下泪水。棕色的衣服也是几日不曾更换了吧，我依稀记得，昨日，他似乎也穿着这件衣服。
“兰儿...”我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他急忙握住了我的手。在我手上冰凉的反衬下，他的手似乎格外的暖和。
“娘，我在。”
我张着嘴，脑中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的到底是什么，有些焦急，却也只能轻轻喘着气，怎么想却也想不起来。
“娘，别急，慢慢说，兰儿在呢。”兰儿见我这副样子，急忙安慰我。这倒是让我的心绪平静下来了不少，只是，我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说的，
我想说的是...
突然间，一副面容浮现在了我的心头。
“兰儿，你...你的...卿叔...呢...”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含糊，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听见我问的问题。
不过，我想，大约是没有的吧。
因为，在我话音落下的那瞬间，榻边却是此起彼伏的哭声，随之而来的，则是眼前的一切慢慢地模糊，然后变成了一片光。
或是一片暗。
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不知何时，我已经飞在了半空。只是，总是有着什么东西吸引着我，让我想要回头看上一眼。
府邸敞开着的大门外，伫立着一个干瘦且年老的身影，府内的哭声隐隐约约地传到了门外，他，却只是愣愣地看着敞开的大门，不知该进入，或是离去。
阿卿他，终究还是来了。
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放下了，而就在那一瞬间，我的世界旋转了起来。
我向上飞着，抑或是该说，坠落着。
坠落到了洞窟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