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库瓦罗昨晚和人打牌,输了五百块钱。五百块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钱,但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车的发动机要大修,客户难缠,还算靠谱的手下玛蒙毫无预兆地请了长假,在餐馆的凉菜里他竟吃出一只假牙。就在昨天傍晚,夕阳西下,他骑着摩托在桥上飞驰,晚风拂面,太阳触着水面,霎时间火星四溅。渐渐地,天色昏暗下去,落日光焰灼灼,云朵仿佛黑烟,像船只被毁去后,石油在海面上燃烧的情形。斯库瓦罗(在骑着摩托时,他银色的发尾在空中猎猎飘扬)看到这样一副非常凄凉的景象,突然想到藏萨斯那支麦卡伦1938,心痒难耐:他第一次喝那支威士忌是在十四岁,十四岁呀,喝到烈酒只知道龇牙咧嘴,心想老子今天非把这东西喝下去不可,现在回想起来便追悔莫及。佳人对你暗送秋波,你却只知拉着人下棋,杀了一盘又一盘——这种事情总是要过了许多年才觉出不对来,实在是往事不可追。
当天傍晚斯库瓦罗转头便去了藏萨斯藏酒的地方,心想这些年我为你尽心尽力,喝你一点酒也没什么。谁知一不小心,竟将瓶子打碎。他心想完了,完了,要是让老大知道,怕是要对他大发雷霆,乖乖。少不得要帮他物色一支新的。斯库瓦罗收拾了残局,在那之后,便出门同人喝酒打牌,输了五百块。
夜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仿佛他是一只厨房新手在平锅里烙着的大饼;他想到酒瓶碎在地上,覆水难收,威士忌馥郁的气息向上蒸腾,让他的脑袋如在云端。地毯猩红,毁灭的痕迹慢慢地扩散,碎玻璃在酒液中折射钻石般的火彩,如同血泊之中冰块的切面。结束了。结束了。他突然觉得很冷。藏萨斯已经做了八年的植物人。多可怕呀。斯库瓦罗当然没在想这个。斯库瓦罗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觉得缘由是自己输了五百块钱。还能是什么原因呢?车要修,客户,玛蒙请长假,垃圾餐馆。这自然也都是原因。但他失眠的原因必定不是藏萨斯:倘若他到了现在依旧会为了藏萨斯失眠,他势必已经疯了。只有不为藏萨斯失眠,他才能够健康地活下去。他健康地活着,证明他此时此刻并没有为藏萨斯失眠。当然,这些思想活动在他的大脑中并没有过明路。斯库瓦罗想都没想这些事。在床上烙饼时,他心里盘算:最近流年不利,今晚打牌大输并损失五百块钱,也许是老天在提醒我,前面还有个大的。他妈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怎样?……最后也就这么睡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打开门,才确确凿凿地相信自己这几天确实走了霉运:
一只黑猫正伏在他门前的脚垫上,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斯贝尔比·斯库瓦罗今年二十二岁,在本地一个民营的小司法鉴定所做主任;但他的老本行是为人做打手。八年前他还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白毛小流氓,穿着油亮亮的黑皮夹克,吊着三白眼很凶地瞪人,跟着藏萨斯——彭格列财团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至少,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办事。那时他有几个工作伙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列维·尔·坦人高马大,肤色黧黑,常去地下影厅看不文明录像——从没被拦住过,因为没人怀疑他的年龄——但见到漂亮姑娘就要脸红。他看上去脑子不大灵光,实则十五岁已经在顶尖的大学读电气工程。路斯利亚刚刚进入医学院读书,与大体老师有不正当关系,爱看时尚杂志。有人叫她先生,她便要纠正对方,叫她女士,姐,大妹子,美女,不拘什么——这通常很容易,因为她用上臂肌肉就能夹碎一只胡桃。贝尔菲戈尔年仅八岁,爱用小刀把蚯蚓从中间竖着切成两半,这是因为他只能搞到蚯蚓;假如他能搞到一只狗,也会用小刀把狗从中间切成两半,可见其从小就是个杀胚。这孩子身份来头很大,贸然处置可能牵扯到外交问题,不知怎的被丢到这一群流氓中间。年纪最大的是玛蒙,身材小巧玲珑,比贝尔高不了多少,财迷心窍,放起利钱心狠手辣。人是拜柳仙的,身上带了仙家,颇有几分邪气;行踪诡秘,在外行走必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搞得人不知道祂多大岁数,不知道祂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祂是男是女。斯库瓦罗便是在那时捅翻了曾经的击剑全国总冠军杜尔。虽然人家都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拳打死老师傅,还为此丢了自己的一只手,成为了残疾人;但当时的斯库瓦罗意气风发,说话高声大气,站着蹬自行车,在厕所撒尿也哗哗作响,除了藏萨斯,他不买任何人的账。他只十四岁,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就算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藏萨斯总是无所不能的。
——八年前藏萨斯被送进医院,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藏萨斯手下的几员干将并未四处流散,而是在一段时间后重整旗鼓,决定不食彭粟(这是个夸张的说法——他们手头的钱就算花到下辈子也花不完了,无需食什么周粟彭粟——),另找个营生。彭格列需要干脏活的人,但并不打算让他们重操旧业。他们不愿为了彭格列干活,也没想过为其他组织干活:一来不事二主;二来陷入昏迷的藏萨斯还被捏在彭格列手里——众人至今深以为恨——倘若加入其他组织或自立门户,与彭格列作对,恐怕对藏萨斯不利。最好另找个营生作为幌子,看似金盆洗手,实则为藏萨斯韬光养晦,暗中活动,以待机会。
路斯利亚有不少实打实的“相关工作经验”,又在医学院就读;列维加紧修了司法鉴定专业的学位;玛蒙少不了到处奔走;贝尔的身份亦为他们行了方便。四年前瓦利亚司法鉴定中心开张,不过一间门市房,像那种你在法院对门能看到的律师事务所,旁边经常有“打字复印”“张三瓦罐汤”一类的小店铺,身处其中毫不违和。查体,评残,出报告,倒也和他们的老本行差不多。生意不好不坏,但总过得去。有时斯库瓦罗在下班的路上只觉得恍如隔世,他初中还没毕业便出来混社会,见到不顺眼的人便拳打脚踢,问他铅笔用英语怎么说也说不上来,现在竟然人模狗样,作了司法鉴定所的主任,打上领带,人见了要叫他一声斯库瓦罗老师,可见这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