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转动了一下它的小脑袋,以一种非常高贵的方式睨着斯库瓦罗。
去!斯库瓦罗立即隆隆地说。
一般的小猫势必被这一嗓子吓得跳起来,可这猫像没听见一样,依旧趴在他的面前,甚至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在打哈欠的时候,它的动作很慢,嘴巴张得很大,连粉色的喉咙也露出来;一对猫眼便一点一点地在那张小猫脸上被挤小,最后只剩一道缝,小猫的眼光便溜溜地、漫不经心地从那道缝里扫射下来。如果它闭上眼睛,这幅画面倒也称得上可爱,但这样半闭着眼睛,就只剩对斯库瓦罗不屑一顾的意思了。
斯库瓦罗本可以将那猫一脚踢开。他做过许多比这过分的事。别说踢开一只来挑衅的猫,就算将一个人踢下楼他眼睛也一眨不眨。他也曾经砍人就像砍瓜切菜,老家的猪和狗见了他便吓得四脚发软——这猫不仅不怕,倒显得斯库瓦罗这土匪人畜无害,料是他不迷信也开始犯嘀咕。也许这猫是聋了也未可知。
他迅速但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只猫,想研究一下它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是一只黑猫:半大的猫。如果这猫是个人,也不过是十五六岁。毛发稍微有点脏。隐约能看出它受过伤——大面积的伤。不过,现在已经痊愈了,徒留一些伤疤。除去这些,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然而它伏在脚垫上,面对斯库瓦罗这吼声如雷的庞然大物,却显得泰然自若,不可一世,仿佛它所在的这张脚垫便是整个世界。
斯库瓦罗伸出脚,到底没有踢,只作势要扒拉,准备震撼一下猫的世界。猫马上对他呲出四个小白牙齿,颇有几分“你把脚凑过来试试”的意味。不知怎的,斯库瓦罗便不敢造次。
“你别这样。”斯库瓦罗说,“你到别处躺去。我要去上班那,猫。”
猫充耳不闻,把毛茸茸的脑袋扭到一边去。
“你躺在这里也没有用。”斯库瓦罗又说,“你有什么诉求?”
猫没有张口表达自己的诉求,只支出一条黑漆漆的小腿,开始舔自己肚子上的毛。
斯库瓦罗盯着一团漆黑中上上下下的粉色小舌头陷入短暂的沉思。他想他大抵是被这只猫讹上了。说到讹诈他便又想到玛蒙。那天一个带着被子卷的老先生——斯库瓦罗称之为老登——在他们单位门口躺了下来,口称鉴定报告有问题。
“评伤残哪是你说几级就几级的呀。”路斯利亚尖叫,“法律有规定的。”
路斯利亚竟然开始扯法律规定,倘若换个场合,斯库瓦罗一定要哈哈大笑。藏萨斯的旧部谁不是刀头舔血,处理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像杀一只鸡一样容易(也像杀一只鸡一样方式血腥),然而将生意放在明面上,这几个凶神恶煞的流氓竟一筹不展了。
“让开。”玛蒙赶到,毫不客气地将斯库瓦罗拨到一边,对老头说:“你有什么诉求?”
“你们鉴定报告评得低,对面赔的钱就少了。”老头理直气壮地说。
“报告拿来。”玛蒙说。
玛蒙一目十行地扫了两眼报告。
“标准改不了。”祂说,“你想要钱对吧?我们再给你做另一项鉴定。你多一项理由要钱,那是可以的。”
“能多赔多少啊?”老头问。
“差不多一万五。”玛蒙说,“但你得交点儿鉴定费。鉴定费三千。这钱你先交给我,赢了官司之后对方掏给你。然后你再多拿一万五。”
老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握住玛蒙的手,感恩戴德地说:小姑娘,你是好人哪。老头背上被子卷,办了手续,千恩万谢地走了。斯库瓦罗目瞪口呆……唉!唉!要是玛蒙在这儿就好了,祂一定知道如何解决猫的诉求,说不定还能从猫身上榨点油水出来,大家都开心。也不知她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报告还等着写呢。然而转念又一想:
他妈的,我可是主任那,没人管得了我!我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班。
(就算这时,他也没想着不上班。斯库瓦罗其人责任心强,爱岗敬业,勤劳肯干……一些可写在应届生简历上的优良品格可见一斑。)
接着,他作出了一个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于斯贝尔比·斯库瓦罗其人都十分匪夷所思的决定。
你要进来吗?他鬼使神差地问那只猫。
接着,他站在门边,把门又向外开了开。
猫静静地注视着那道打开的门,接着张开两只前爪,尽可能地抻了个懒腰。随后,它站起来,抬起一只脚爪,不紧不慢地抖了一抖。由于光线的缘故,它的眼神一明一暗,瞳孔缩得很小。那双眼睛转过来瞥了一眼斯库瓦罗,斯库瓦罗便感觉自己脖颈后面的汗毛立了起来,像有人拨开他的头发,向他的后脖颈轻轻吹了口冷气;猫迈步走进了他的房子,径直上了沙发,在沙发中间窝成一团,颇有些屈高就下的意味。他开始疑心自己是否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上文提到过斯库瓦罗二十二岁,现在还要加上一些说明。斯贝尔比·斯库瓦罗个头中等,身材偏瘦,但很有力气,声音又粗又响,讲话像平地里打雷,左手上总戴着手套,用来遮盖他的假手;头发足足有四尺多长,养得很好,披散下来,非常飘逸,从背后经常被人认成女的。此人相貌相当英俊,五官的位置都很好,但脸相很凶,让人一看便觉得不是好人:他有一对三白眼,眼珠很小,经常凶狠地瞪人,嘴巴又很宽,一笑便呲出一口白惨惨的牙。十几岁的贝尔一见《尼莫》的海报,便指着海报上的鲨鱼大叫:斯库瓦罗!在场之人登时哄堂大笑,路斯利亚笑得一个鱼皮花生豆哽在喉咙里,列维忙给人做海姆立克,总算救回同事一命。斯库瓦罗是一个单身汉,住在一栋居民楼里。他买下这间房子,又把这间房子的楼上一层和楼下一层全部买了下来,他住在中间的一层,像住在夹心三明治的夹心里一样。足可见他不愁钱花,根本没必要去司法鉴定所上班。买下其他两间房子的事亦是多此一举:除了他,那栋楼里根本没有人住。
猫已经进了家门,没有任何东西挡在斯库瓦罗出门上班的路上。他又心想猫要吃要喝,假如饿了渴了,怕是要在家里翻箱倒柜。于是便开始锁卧室门,关窗户,又开了一个金枪鱼罐头,放在地上。斯库瓦罗看着那个孤零零的罐头,嘬一下牙花子,只觉得看着真是寒酸,不由得为那猫感到有点不平。怎么说?把人请进家门,就吃这破菜?磕碜不磕碜?转念又一想:这有什么?它不进门,还吃不上这好东西。我也吃这个,有得吃不错了。
他抬头去看猫。猫一直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像在打盹;偶尔,它的尾巴尖会轻轻晃动一下。它看上去对金枪鱼罐头并不感兴趣,对斯库瓦罗也并不感兴趣。斯库瓦罗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觉得有些迷惘,不知自己为何落到这个境地:他在干嘛?为什么他会放一只猫进他的家门?为什么他要做这些事?为什么他做了这些事还觉得不够?简直像是被魇住了。他盯着那只猫看了一会。
你吃吧!最后,他说。我要去上班了。
一个人坐在一处却不想干手头的事,就会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臀部正在发热,很快变得瘙痒难耐,必须换个姿势散热不可。发明如坐针毡这个成语的人真是个天才,但这人一定没有坐过前半夜的热炕。今天斯库瓦罗本想出门查体,分散一下注意力;但他迟到了,列维已经先一步走掉,他只有在单位磨屁股蛋,处理一些paper work,吃午餐盒饭。他吃过午饭却想不起菜色,可见他今天有一点魂不守舍。他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直磨屁股到下午三点钟,心想再这样下去也是白搭,便把手里的活撂下,大声说:
“路斯利亚,那报告下周再出也来得及。我走了。”
“这就走了?”路斯利亚有点意外。通常情况下,斯库瓦罗一定是决不肯把报告留到下周的。这多少有点可疑。
斯库瓦罗一时语塞。总不能说他要回家喂猫,否则一世英名不保;便挥了挥手,含含混混地说:
“有事。”
“斯库瓦罗!”路斯利亚又叫。
斯库瓦罗眼睛冲着这边一横,满脸凶相,眼珠显得更小了。
“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问。
“客户送了一条大马哈鱼来。”路斯利亚说,“还有一块牛排,是和牛,说是高级货呢。你都拿走吧。”
斯库瓦罗沉吟了一下:
“也成。”
走出两步,他又停下,充满怀疑地打量着路斯利亚:
“你不是把它们和尸体放在一块了吧。”
“啊哟!怎么会呢?”路斯利亚说,“是和……我的面膜放在一起了。你放心啦。”
“这种好东西给斯库瓦罗做什么。”贝尔懒洋洋地说。他才十六岁,经常不去学校。这时他窝在椅子里,没有血色的长手指间寒光闪闪,手术刀的刀锋滴溜溜打转,像烈日下白惨惨的镜子,“牛嚼牡丹罢了。”
“放你妈的屁。”斯库瓦罗说。
“嘻嘻,瞧瞧,我说什么了?”贝尔评价。
就在下一秒,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将手中的手术刀向着斯库瓦罗的方向飞速投掷过去。斯库瓦罗头也不回,顺手抄起桌上的笔筒,怆啷一响,猛地将那手术刀抽了回去,直插在列维的工位上。
“哎——呀,天哪。”路斯利亚见怪不怪地说。
根据二人的估计,斯库瓦罗现在本应家伙向着贝尔扑上来,(贝尔已经作出防御姿势:这分明是讨打。)最后却只撂下一句话:小王八犊子,给我老实点!——便扬长而去。路斯利亚与贝尔面面相觑;这真是不同寻常。
“他有事急着要去办。”贝尔叭地撬开一瓶汽水,边喝边下结论。
“斯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今晚有约会了?”路斯利亚百思不得其解,唧唧哝哝起来。
贝尔一口汽水喷了出来,滚在工学椅上开始狂笑。
斯库瓦罗可不知道这些。他妈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任他们说去吧。他穿着一件黑漆漆的猪皮夹克,骑着摩托往家里赶,鱼和肉被牢牢绑在后座上。这时已经是十月初,秋高气爽,路两旁乔木的叶子被熬得半干,欲落未落,风一吹便像铜钱那样哗哗作响,还有一股让人非常舒服的气味。在斯库瓦罗向前骑行的时候,凉凉的秋风拂过他的脸,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风吹在脸上还很舒服;等到太阳落下去,这种冷风就会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他愈往家里开心情便愈好,觉得现在的天气真是好,不冷不热;下午三点多,路上没什么,在这时骑摩托真是比开车还要爽。现在正是大马哈鱼洄游的时间,他的后座上就有这么一条好鱼,很肥,今晚就把它剖了,吃上一块;至于那块牛肉,就明天再说。他还想着家里的小猫。但他有许多理由感到快乐,家里的小猫并不一定是他快乐的理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让他充满疑惑。不管怎么说,他的心情愉快,这终归是一件好事。
斯库瓦罗打开门,发现那只猫正窝在一块垫子上,那垫子应该是从沙发上被抓下来的,因为沙发上缺了一个垫子。见到斯库瓦罗提着一条大鱼进门,它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睛,看了斯库瓦罗一眼。斯库瓦罗把鱼卸下来,便打开窗户,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桌腿被猫抓了几道,一个本来放在餐桌上的杯子碎了,原本在沙发上的垫子到了地板上,被猫压在身下——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他又走上前去查看罐头,发现罐头压根没有被动过。
“这是好东西,你咋不吃呢?”他问猫。
他拿起罐头,往猫的嘴边凑。但猫把头扭开了,显得兴致缺缺。
斯库瓦罗后知后觉:他可是带了一条大马哈鱼回家。有这么好的东西,猫还肯吃这鱼罐头吗?换了他也不爱吃。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给你切点鱼吧,”斯库瓦罗慷慨地说,“咱俩一块儿吃。”
他很快地便进厨房去剖鱼,用湿漉漉的手切出一小盘鱼肉来,用一个小碟盛了,摆在猫的面前。
“吃吧!”他得意地说,“怎么样?看我对你好吧?”
猫皱了皱鼻子,显得有些厌恶,扭开了头。斯库瓦罗吃惊地看着它。
“这也不吃!这好东西你不吃?”他问,“你还是猫吗?”
猫从软垫上下来,走到窗边,在残余的一小块阳光里趴下了。斯库瓦罗觉得有点生气。他有这样的好意,鱼还没有收拾好,便切出一盘给这只猫吃,还是拣了最好的鱼肚子来切。这猫竟然对他和他的鱼不屑一顾,颇有几分故意同他作对的意思。
“你爱吃不吃吧!”斯库瓦罗说。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如果贝尔敢这样,我就揍他了。”
由此可见,斯库瓦罗是一个非常专制的家长。他会把鱼的肚子切给你,但假如你不合他的心意,他便要拳打脚踢地揍你一顿。除了玛蒙,他的所有同事都挨过他的老拳。半年后他发现一个好苗子,便隔三差五地要对方放弃打棒球,转去练击剑;等学生输了比赛,还要把那孩子狠揍一顿。见到别人受伤,医护人员要来治,便说:这点小伤有什么大不了?——这自然是一种专制,用后来人的话讲,这就叫作爹味。假如有人能扯着他的头发,把他也拳打脚踢地揍一顿,就是替天行道了。
斯库瓦罗三下五除二便剖好那条鱼,该放进冰箱的放进冰箱,该放进冰柜的放进冰柜。他瞥了一眼那只猫。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窗外一方夕阳如血,屋里有新鲜宰杀动物的气息,晚霞浓稠,在地板上流淌,猫伏在晚霞中,皮毛都是烧起来的颜色;让人想到草原上的狮子。斯库瓦罗想到那块牛肉——没准这只猫不爱吃鱼,偏偏爱吃肉。他洗了手和刀,开始把那块牛肉切成小条。
“猫吃鱼,狗吃肉。”斯库瓦罗一边切,一边嘀嘀咕咕,“那是好鱼。你不爱吃鱼吗?这怎么应该……”
很快,他切出一盘油乎乎的小肉条来。他把盘子放在地上,捏起一个小肉条,送到猫的嘴边。这一次,猫挑剔地闻了一下,便就着男子的手张嘴吃了。
斯库瓦罗咧开嘴,笑了。
“吃了,吃了……”他说。
“你可真会吃呀,这可是高级肉。”他又说,“真难伺候。”
猫吃下斯库瓦罗喂到嘴里的小肉条,便开始埋头进食,对斯库瓦罗不理不睬。这自然是一种没有礼貌的行为,但还沉浸在成就感中的斯库瓦罗不以为忤,只沾沾自喜地看着那只猫。
“你不吃鱼,只吃肉,你是小狗猫。”他说。
猫一爪子抓过来,吓了男人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
“行行行,我不说你!你吃吧。”
“你是不是要上厕所?”过了两分钟,他又问猫,“我得给你买猫砂盆吧?”
猫对他怒目而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它吃饭时讲上厕所的事败坏了它的胃口。斯库瓦罗放声大笑,转身进了厨房给自己做饭。在做饭的时候斯库瓦罗依旧乐不可支,他的笑声像打雷一样响;锅子烟雾蒸腾,水汽凝在瓷砖上,他的厨房便像一个夏日的夜晚。
斯库瓦罗正吃他的大马哈鱼和土豆,厕所便传来一阵抽水声。他将盘子一推便跑过去,惊讶地发现猫正从抽水马桶上跳下来。
“我的妈呀。你还会这一手!”斯库瓦罗大叫。
猫的头昂起来,轻轻地晃动着尾巴。它显得有些瞧不起斯库瓦罗,但不可避免地有点虚荣,像是它被斯库瓦罗的反应逗乐了似的——这让它突然变得可爱起来。
“这么聪明,是从谁家走丢的吧。”斯库瓦罗咋舌,“你的家教不错呀。”
猫的尾巴立刻垂了下去。那股高兴劲儿从它的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防备;游戏式的降尊纡贵变成了真正的轻蔑。它离开了浴室,头也不回地向沙发走去,出门时还用力撞了斯库瓦罗一下。猫看上去很不高兴。斯库瓦罗突然觉得有点寂寞。
“我应该给你洗个澡。”斯库瓦罗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