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末

作者:豆子FV 更新时间:2024/11/11 20:40:14 字数:3476

他以为给猫洗澡的时候又会遭遇一阵反抗——经过几个小时的观察,斯库瓦罗基本可以确定这是一只挑三拣四,心高气傲,喜怒无常的猫——但当他将猫放在花洒下的时候,它竟非常安静,只是偶尔在耳朵里进了一点水时甩甩脑袋。水面在震颤,花洒像温热的小雨。斯库瓦罗给猫打了一点他用的洗发水,当他将手插入猫温暖的皮毛,他的手指清晰地触到一片凸凹不平的伤疤。像盲人抚摸陈旧的盲文,他慢慢阅读小猫的过去,浴室中水雾弥漫,它的过去也模糊不清;伤疤在他的手下扩散,如同夜里的影子。

“谁给你打的?”斯库瓦罗问。“你流浪的时候遇到坏人了?但你不像是流浪猫。是之前养你的人把你打成这样吗?”

猫没有回答。猫是不会说话的。——如果这小猫是一个人,斯库瓦罗一定要说,你打回去呀。现在打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有一天打回去,让那人吃点教训。可这是一只小猫。猫是斗不过人的。猫没有办法亲手把那个人打败,赶走那个人的亲朋好友,夺走那个人的房子、车子、银行账户;猫受了伤,便只有等待伤口慢慢蜕化成伤疤。可是,不一会,他又想到,一个人也不可能斗过世界上的所有人,无论这个人作出怎样的努力;不是所有复仇都能被安放。

他洗完了猫。为了吹干自己的头发,他特意买了强风吹风机,贸然使用可能将猫吹跑,于是便把猫裹在毛巾里。

“我要洗澡了。”斯库瓦罗说。

隔着玻璃,他以余光瞥见猫从毛巾团里走了出去,离开了浴室。他没管它。

斯库瓦罗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一只潮湿的小猫正伏在他的床上。

“你怎么睡在我床上?”他问猫。“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睡哪里?”

“我现在去吹头发。”他又说,“我吹完头发之后,你最好从我床上下来。”

斯库瓦罗吹完了头发,猫依旧在床上,毛发已经半干。他把猫从床上抱下去,它竟然又跳回床上,还瞪了斯库瓦罗两眼,显得很不耐烦。斯库瓦罗登时不敢造次。横竖这猫也被洗干净了,睡就睡吧。

他在床的另一边躺下。

“是你自己要睡在这里的。”他说,“晚上被压死了,可不要怪我。”

他想着明天是星期六,他没活儿,要去给这猫打疫苗,又稀里糊涂地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怎么沦落到现在这样被一只猫呼来喝去的地步。同时,他的心里一阵刺痛。

斯库瓦罗在年轻的时候为藏萨斯办事。有时他把事情办完,就睡在藏萨斯自己的房子里。那是一个独栋的小院子。那天晚上十四岁的斯库瓦罗第一次喝威士忌,只觉得辛辣苦涩,没什么好喝。但是,为了表现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不愿被藏萨斯轻看,他还是不甘示弱地喝了。他在心中排演,假如藏萨斯问他“怎么样”,他就要很有派头地说:“好酒”。但是藏萨斯什么也没有对他说。他喝得很快,血气上涌,觉得头晕脸热,便在沙发上坐下,打开了电视遥控器。电视上在放非洲草原,此时正是旱季,稀树草原一片枯黄,十分萧索;猛兽显得无精打采,草食动物的肋骨全部凸了出来,只有食腐的鸟吃得很胖。画外音在讲:狮群的首领在雄性幼崽步入青春期之时,便会将它们毫不留情地赶出族群,让它们在草原上孤独地流浪。大部分的年轻狮子会死在这一严酷的考验之中;只有一小部分强壮的狮子会生存下来,寻找一个年老的狮王,将它打败,并取而代之……斯库瓦罗在此前不知道这件事。他初中没有读完,也不爱读书。狮子的事更是和他毫无关系,他打开电视,只为掩饰一下自己喝了酒便面红耳赤的事实。

夜已经深了。除了室内的反光,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今晚的早些时候,他翻了院墙进来,告诉藏萨斯,你让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办到了。夜凉如水,藏萨斯正坐在沙发上喝威士忌,冰块在深色的酒液中闪闪发光。斯库瓦罗向他汇报,藏萨斯却对他毫不理睬,只叩了下手指,表示他知道了。十四岁的斯库瓦罗看着桌上的威士忌,一时托大,问“我能喝吗?”藏萨斯没有理会他。但斯库瓦罗知道,这便是同意了。他喝了威士忌,却脑袋晕晕乎乎。他去偷看藏萨斯,希望藏萨斯没有发现这一点。藏萨斯没有理会他。他在看电视。电视的光亮映在他的脸和手上,那微弱的光自他的身上反射出来,仿佛他照亮了整个屋子。

斯库瓦罗在那时便已经明白,他喝藏萨斯喝的酒,也无非想让藏萨斯看得起他,觉得他是个大人;可藏萨斯还是小看他。藏萨斯看不起所有人。但斯库瓦罗总以为他对藏萨斯是不一样的。总有一天,他会干一件大事,让藏萨斯觉得自己不同凡响,并且深深地感谢他。这是十四岁青少年面对偶像时常有的幻想,算不得什么稀罕或者难为情的事。非洲草原的黄昏降临。夕阳如血,枯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年轻的狮子完成了狩猎,它独个儿站着,脚下是新鲜宰杀的动物。它会有进一步的计划,它的生命还很长。晚霞浓稠,在平原上流淌,狮子突然在晚霞中伏下,皮毛都是烧起来的颜色。

车还没有修好。斯库瓦罗骑着摩托,带着猫去宠物医院。他本来想把猫塞在双肩背包里,又觉得不妥,就把那只猫塞进自己的皮夹克,拉链一拉,裹得很严实,只让它从领子探出头来。他穿了一件厚牛仔衬衫,但小猫的爪子依旧透过坚硬的布料抓在他的胸膛上,带来一些尖锐的痛楚。斯库瓦罗觉得有点生气,认为这小猫是故意的。可路上有风,猫的小脸便贴着他的胸口,他又觉得一阵受用,也不生气了。事情一切顺利,直到兽医拿着针头走近——有昨晚为猫洗澡的经验,斯库瓦罗本以为这是一只非常稳重的小猫,谁知那猫见了针头便像见了鬼一样,毛发倒竖,开始哈气。

“你不是凶得很吗?”斯库瓦罗粗声粗气地说,“你连我都不怕,还怕打针?”

“按住它!”兽医很有先见之明地叫起来。

斯库瓦罗一把按住猫,猫狠狠地在他的脸上抓了几道。他去抓它的爪子,猫竟张嘴就咬,把他的手咬出四个深深的血窟窿。斯库瓦罗大喊大叫,引得所有在场的狗都狂叫起来。诊室一片混乱。好在兽医眼疾手快,干净利落地将针推完。

“要绝育吗?”兽医又问,“对身体好。”

“这……”斯库瓦罗一时语塞,“它还有点小吧。”

“不小了。”兽医说,“这猫已经差不多一岁,可以做手术了。”

猫此刻已经平静下来,用两只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斯库瓦罗莫名有些心虚。

“算、算了吧。”斯库瓦罗说,“等他大点儿的时候再说吧。我先去打个狂犬疫苗。”

斯库瓦罗顶着脸上的几道抓痕回家(两天过去他习惯了脸上的抓痕,星期一早上便忘记给自己的脸上贴一块纱布,贝尔见了他的脸便一口牛奶喷出来,狂笑不止。这是后话),右手上缠着纱布,左手拎了一大包东西,猫依旧塞在夹克里。一进门,猫便从他的领口窜出来,落在地上,仿佛待在斯库瓦罗的衣服里已经是给了他很大面子,再多待一秒都不能忍受。斯库瓦罗依旧愤愤不平,觉得小猫忘恩负义,咬一下也就算了,咬得这样狠,实在不够意思。不过,他手上拎着数量和价格都相当可观的宠物食品、玩具,可见他并没有对猫动真气。他把袋子放在地上,开始向外拿东西。

“给你打针是对你好呀。”斯库瓦罗拿出一件食品/玩具便说,“你看我对你多好。我带你打针,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还保护了你的蛋蛋。你还要咬我。”

他伸出一只手指,就要戳小猫的额头。猫以一种看着苍蝇的眼神看他,他便有点心虚地把手放下了。

“算了。我给你打了一针,你让我打一针,算是扯平了。”他发挥阿Q精神,说。

话毕,阿S叭地给猫开了个罐头,得意洋洋地说:

“吃吧。”

斯库瓦罗连着开了六个罐头,两袋猫粮,最后开始抓自己的头发。猫见了鱼罐头便一概不碰,猫粮不动,鸡肉罐头只勉强吃了两口。他本来想着到了宠物医院买了专门的猫食就好了,谁知道这么一点小猫挑嘴得厉害!这种时候只有一个人可以帮他。斯库瓦罗拨通了电话:

“喂!路斯利亚!”

“什么事,亲爱的?”对面倒是很快地接起了电话。

“你知不知道哪能买到那种——你那天让我拿回去的牛肉?”

“当然。”她有点意外地说,“很好吃吗?我也得试试。我可以订一份,让他们送到你家。”

“什么时候能送到?”

“大概一天到两天左右吧。要调货的。怎么了?”

“急,等不了。马上就要。”

“你要不到铁板烧店去吃吧?”

斯库瓦罗心想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他把地上的东西统统丢进垃圾桶——他从没有过帮助任何流浪猫狗的意思,因此他的小猫不能吃的东西对他来说也就没用了——抓起外套出门;不多时,又拎了一堆东西回家。

“吃吧!”他一进门便对猫说,“你就选吧。这是上脑,这是菲力,这是猪肋排,这是小羊排……总有一个你要吃的。现在你可找不出理由折腾我了!”

猫终于开始吃肉。它挑嘴挑得厉害,吃起肉来却很凶,像是饿了很久。

“你被我捡到真是撞了大运了。”斯库瓦罗一边看它吃饭一边嘀嘀咕咕,“谁家有钱禁得住你这么吃呀。哼哼。我有钱着呢。你就吃吧。”

当晚小猫又躺在他的床上,斯库瓦罗已经妥协,没怎么反抗便睡下了。谁知半夜三更小猫竟钻进他的被窝里——虽然真实的原因大抵是十月初的晚上太冷,暖气还没有来,小猫怕冷,要往热乎的地方去——但它靠在斯库瓦罗的怀里,脸就贴着它白天咬出来的四个血窟窿,真是天威难测,让人在心里犯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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