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理石地面冷硬如冰,这间房里连墙面都是黑的,就算开了灯,也如地狱般沉重压抑。辛恩面对着黑墙跪着,身体的重量长时间压在膝盖上,着实不好受,但更难捱的是那一分一秒在处罚中流逝的时光,老祖宗禁止他同时做其他任何事,连利用时间复习功课都不行。于是他只能尽力挺直腰杆,承受着膝上的尖锐疼痛,瞪着光洁的大理石墙面反光出的影像——那个看起来木然又悲哀的自己发愣。
界氏财阀的创始人泡过舒适的澡、用过餐后才慢悠悠晃进来,木屐的声响倒是人未到,声先到。辛恩已在那跪了四个小时。
「说,你为什么会想一个人跑出去?难不成不想当这家族的人了?」老人身着浴衣,坐进一旁柔软的沙发中,姿态闲适神情却依然严酷,威压感像座由黑又硬的岩石形成的山一样压进人心头,「说话呀,你知道为了你我操了多少心吗?从没有一个子孙能像你这样令人费神,而我的心血全都像投入湖中的石子一样不见踪影,消失得干干净净!你怎么会这么没用又不听话?连院子里的那二十条杜宾犬都比你省心多了!」
辛恩还跪在那里,咬着牙默默承受,以往他总是顺从地请罪说:「您训诫的是,实在是非常抱歉,是我的错,祖宗大人。」
可这一次,他不知是哪来的一股执拗,让他鼓起勇气问了句:「祖宗大人,如果您真的不喜欢我,大可选择他人作为继承人,为什么……」
「你这个白痴!」他还没说完,老人手中的权杖就砸了过来,重重打在他手臂上,力道重得他几乎往旁一倒。 「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你才是我的嫡系后代!其他亲属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分家甚至是妾侍的杂种,都不如你的出身高贵,但你却只知糟蹋它!我们尊贵的血脉里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老人的贴身侍从将权杖拾起,双手捧着递给他。老人接过权杖,边用力敲地边继续骂,「你父母和三个兄长都死得早,你还这么不争气!你就没有一点骨气与自觉要担上他们的份,加倍努力,比别人更优秀几倍,风风光光地作个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吗?」
辛恩心中苦涩起来,他怎会忘记五年前的那场意外,他的双亲与兄长在前往某个政商活动的途中遭逢重大事故,五人当场身亡。
当时他年纪还太轻,只是个小孩子,没被安排出席,这才逃过一劫。但一夕间痛失父母与手足——他所有的至亲——仍无可避免地在他生命中留下了巨大伤口。
「祖宗大人,我明白您需要的是一位衬职能干的继承人,而不是我这个人,我的意思便是您其实不必愁找不到适合人选,只要您愿意的话。且我认为世界上有许多比地位与财富更重要的事情……」
老人气得蹭地站起来厉声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你生在家世显赫的家族里,你的生命、你的一切全都是界家的,担起家族的重担是你一辈子的责任与义务!可容不得你任性胡闹,懂了吗?你这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养你还不如养狗呢,你这坨狗屎!」
辛恩挨着辱骂,心中酸涩又难耐,忍不住说道:「祖宗大人,我……我从未违抗过您,也听从您的话进入您指定的学校……」
「喔,你真好意思说?你兄长们各个都是第一名的成绩进去的,你足足差了十几名啊!看看你这废物,读个书都读不好,同一个父母生的,怎么就差这么多?想当年你三个兄长在学时年年占据榜首,一点都不让人操心。你最好不要成为家族里唯一一个将榜首位置拱手让人的继承人,可要让我在成绩榜的第一个位置上看到你的大名,否则有你好受的!」老人看时间也晚了,骂了这么久他也累了,「好啦,今天就到此为止。沙万托,我要再泡一次澡。」他吩咐侍从,临走时仍在骂骂咧咧:「就知道让家族蒙羞兼气我这个老的,到底造了什么孽会生出这种无能的垃圾……」
创始人离开后,辛恩总算能从这责罚中解脱,在侍从搀扶下艰难起身。他的膝盖已跪得没有知觉,连轻微的活动都难以承受,他刚站起来却又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吉比特赶紧扶住。 「少爷,您还好吧?」侍从看他膝上都跪出瘀血,担忧地说:「这该好好冰敷,尽量止住出血。我先扶您回房,待会儿马上送冰块过去。」
辛恩身心俱疲,只淡淡说道:「不用了,你别忙了,说不定明天又得跪。」他叹了口气。这些年成绩没达到满分不说,就是他话说得不够得体、晚了一分钟起床也得跪。但真正能击垮他,令他伤得痛彻心肺的还是那道看不见却又被硬生扯开的伤疤,现在那里似乎就在泊泊淌血,而没有任何方法能止痛。
「那您的手……」侍从想他的手臂应该被打伤了,感觉到他瘦弱的身体都在颤抖。
「没关系,不碍事。」辛恩轻轻推开他,自己咬牙忍痛,吃力地迈开步伐。
他跟上去问:「少爷,晚餐呢?您什么都还没吃,我做些三明治给您好吗?」
「我没有胃口,而且还得准备功课……」
「那至少喝杯牛奶吧?身子重要,请您多少喝一点。」
见侍从坚持,辛恩终于点头同意,离去前他最后微弱地说:「吉比特,谢谢你。」
侍从望着他踉跄蹒跚的身影,明明是初上高校、青春正好的年轻人,却搞得像衰败的残枝一样了无生气,侍从虽惋惜却也莫可奈何。
辛恩乖乖用完牛奶和吉比特一并送来的饼干,好不容易熟读完功课都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他皱着眉甩甩手,手臂还隐隐作痛,连笔都握不太稳。他把笔放入笔袋中收好,有些担心会不会影响骑马,因为今天有场马术测验,虽然只是给他们这些一年级新手的基本检测,但以他老祖宗苛责的态度,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他没有担心太久,他已经太疲惫,收拾好用具后直接就把阖上的书本当枕,连灯都没熄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还是吉比特见他迟迟没熄灯,轻手轻脚进来查看,给自己小主人披了条薄毯,再关灯出门。
马匹徐徐跑动,他驭马面对障碍而去,重心前压,配合着马匹跳跃的伸展,顺利合力跨越过第一道障碍。然而不知是他手臂的伤势真的影响了操纵,还是他太紧张了,而敏感的马儿也感染了这份情绪,步伐有一瞬的迟疑错乱。
他收紧缰绳,尽力带领马匹前往下一道障碍,但是跪了四个小时的膝盖传来的疼痛在落地的颠簸震动后更是清晰地尖锐起来,马匹起跳时,他的动作稍微迟了一点,缰绳放得不够,限制了马匹跳跃所需的伸展空间,导致马匹的身体难以越过栏杆。它撞倒了障碍物,栏杆四散一地,连带的马匹失去平衡,翻倒在地,它鞍上的人也滚落出去。
突然摔了一跤,马匹有些受惊,自己站起后便慌张跑了。
场地障碍的使用环境是柔软的草地或沙土地,且马匹的步速不会太快,就算坠马也鲜少造成严重伤害,但辛恩倒在地上,迟迟没法站起来。他在摔落马背时难以避免地撞到了本就疼痛难忍的瘀伤,有如一根粗铁钉直直穿透膝盖骨般,痛得椎心刺骨。他咬牙强忍,但冷汗仍控制不住地渗出前额,沾湿他发际的细发。
助理人员帮忙把马匹牵回,把倾倒的障碍物与栏杆重新整理好;老师来到他身边关切:「你受伤了吗?」
他摇摇头,抓起马鞭固执地希望能继续完成测验,却连自行起身都做不到。老师把他扶起来,见他显然不在状态,要他下次再完成就好。
他抚摸马儿的鬃毛和脖颈,感谢它的听令配合。本来在训练甚至比赛中因各种因素跳跃失败或马匹拒跳都是常有的,但老祖宗不愿见到他犯任何错误。
他牵着马匹呆呆站在那里,怎么办?他该怎么交代今天的测验?
果不其然,这事让老人大发雷霆,他连制服都还未换掉,就跪在大厅里承受老人的训斥:「你居然从马背上摔下来?你是肢体障碍还怎么着?给你好马骑真糟蹋马了,残障都比你强啊!」
辛恩跪在坚硬的地上,尽力维持标准姿势,可已经瘀血的伤处非常敏感,轻轻一碰就会痛,更别说还要承受身体重量的压迫,他跪没几分钟便感到剧痛难忍,不停地发抖,额上也不断沁出汗水。
究竟为什么他要跪在这里面对老祖宗歇斯底里的泄愤?这根本毫无意义,他很想离开这里让彼此都冷静一下,也停止这种愈演愈烈、铺天盖地而来的苦痛绝望,正好吉比特没经过允许就伸手扶他。
「你干什么?」老人厉声质问。
「大老爷……」吉比特毕竟是专门服侍辛恩的仆人,他实在不忍心便鼓起勇气说:「如果您一定要罚跪的话,能否斗胆请您改日再责罚?少爷昨天已经跪了整整四个小时,再跪下去恐怕……」吉比特求情期间,辛恩扶着侍从慢慢站起身,他每稍微一动,疼痛就如同万蚁蚀骨般袭遍全身,几乎只能靠着吉比特搀扶才不至于倒地。他喘息了一会儿,等他稍稍可以控制自己的双腿时,便磕磕绊绊慢慢往大门挪去。
「喂,你上哪去?」
辛恩脚步一顿,双腿仍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回过头,微弱但坚定地说:「祖宗大人……请让我出去走走……」
吉比特吓了一跳,连忙告知:「少爷,天快下雨了,您至少带把伞……」
老人对努力挪步的后辈很不以为然,嘲讽道:「这不是还挺能走的吗?那就走吧、走吧。谁都别管他,他要是出去被撞死在路上,我就当家族里没这人了,整天就知道丢人!」
「但……大老爷……」
「行了行了,他自己要走的。吉比特,就让你早点休息吧,你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可以回房了。」
吉比特很为难,满心担忧小主人的情况,可他就算不听令,那位创始人也能命令保镳押他走,最后他也只好遵从,鞠躬道:「是,大老爷……」
乌云如同浓墨般渲染了深蓝色的天空,偶有电光划过漆黑天际,带来低沉雷鸣,像上天在提醒凡间众生赶紧找地方避雨。
因此当第一滴雨水从天上落下时,葡萄紫色的猫人已抵达某个好像根本没人住的屋檐下,那里还留有他之前放的,已拆开摊平的纸箱和底下压着的报纸。
他无所事事,坐卧在纸板上,拿着一罐啤酒慢慢喝。喝完后把罐子捏扁了扔在一边,拿了报纸盖在身上便就地躺下,打算就这样睡到天亮,顺便避雨。
雨声淅沥淅沥,这条小巷里人车极少,混入的脚步声便显得清晰突兀。
他露出报纸边缘的长耳微微抽动,被雨声吵了许久、将睡未睡的脑袋里有些纳闷:湿漉漉的下雨天,对方不行车,且听脚步声也不像在赶路;谁会有闲情逸致在这种雨夜还慢慢散步?
来人逐渐靠近,就要经过他所在的屋檐下。他实在好奇,忍不住把报纸拉下一点,露出双眼睛想看看是何方神圣。
他只稍微瞥了眼,便不禁瞪大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个没有打伞、低着头蹒跚走着,任由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的人——且那人他昨天才见过。
那不是……?
他吓了一跳,惊坐起身,望着那孩子渐渐走远的身影。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追上去,问问那孩子是怎么回事?但又作罢。
他讨厌碰水,又湿又冷的——尽管是温暖的春夏之际,可弄湿了衣物一样会冷,而且又在晚上。
况且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那孩子不是有仆人吗?说不定一会儿后,老仆人发现了离家的小少爷,马上就开着那台大车找上来了。
这么一想,他放心倒回纸板上,把报纸重新盖上,蜷起身体,像只避世的蜗牛一样整个人缩进报纸下。
他紧闭眼睛等了一会儿,他觉得只要听见那台车的引擎声的一瞬间,马上就能安然入睡。
可他等了又等,车声就是没有出现。他烦躁地扒抓纸板,纸板不敌他锐利的尖爪,很就被抓破了,他刮到底下的地面,粗糙的水泥地大概把他的尖爪磨损了一点。
他停止扒抓,但无法停止他脑中的画面,他厌恶着不愿碰的雨水,那孩子却似乎已经在雨中走了许久。他想着那单薄的身影、那踉跄的步伐和失魂落魄的模样,都像在眼前一样,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摸索裤子,他口袋里还留有昨天从大汉手里夺来的钱,他没忘记这钱其实是属于那孩子的,也没忘记那孩子在夕阳下沉静但忧伤的眼睛,就像一只被捉入笼里的飞鸟望着不再属于它的天空。
他摸了摸纸钞,终于下定决心,再度爬起身。
「就当我欠你的吧。」他说,便冲入雨中。
少年仿佛在自我惩罚,全然不顾冰冷的雨水和全身湿透的寒冷或他挣扎撕痛的膝盖,只是执意地一步一步走着。
倘若自天而降的雨水能洗清他所有的痛苦与过错,他愿意在雨中淋一整晚,也好过在老祖宗刻薄的责骂中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