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几乎就要不堪支持时,他的视线中出现一双褐色布鞋,和一节露在七分裤下的紫色皮肤。他抬起头,看到那只曾经令他惊奇的仿佛天降神迹的猫人面孔,对方脸上的表情似在责备又像在难过。他在雨雾和淌落的水滴中迷茫的眼睛满是恍惚,好像不确定他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真实。
猫人静静站在少年面前,雨水流过他脸庞,再由下颚滴落,浸湿他胸前还未被打湿的衣衫。这种湿与冷,真的非常难受,他还得不时抽动耳朵将雨水甩掉,否则他的耳朵会进水。
世界很沉静,只有雨声太吵杂,他们在雨中凝望彼此,两个人全都淋得湿透,像这城市里唯二的傻子。猫人又一次抽动耳朵抖落水珠,雨水比他想像中的冷,他才刚淋湿便打了个寒颤,他心想这家伙到底是怎样?就算闹脾气也不用这样折腾吧。他确实讨厌这种麻烦,但又无法撒手不管,眼前的人看来已难以支撑,虚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就像承受不住雨水摧残而脱落的枯叶,最终失力倒下。猫人的手迅捷一伸,身子一低,一把将人扛上肩,很快掉头离去。
他扛着人一路跑回承租的小破屋,奔上露在屋外的阶梯,开锁进门。
真是一场灾难,水珠滴滴落下,很快就在地上汇集成一小滩水。因为距离很远,他跑得气喘吁吁。少年看来是完全昏过去了,他小心把人放下。地上的人湿淋淋又苍白,嘴唇还有些发青,摸起来也冷,看起来不只像被淋湿,更像个溺水被拉上岸的人,吓得他慌忙检查;还好,还有正常呼吸。
猫人手忙脚乱,开始去解下对方湿透的制服领带、鞋袜……
窗外的雨仍无休止地下着,他的落脚处里狭小简陋得几乎只能用来晚上时睡一觉,白天出去继续混日子,连个像样的家具也没有,除了挂衣架只有跟棺材一样窄的行军床——平常他是当椅子用,晚上就躺在铺了纸箱的地上睡觉——躺了一个人后几乎就没有其他空间了,他只能勉强坐在床边。
少年被紧实裹着他唯一的毛毯静静躺在他身边,苍白的脸上总算回复一点血色。
「这样不冷了,对吧?」他喃喃说,伸手拨顺少年的额发。头发还是湿的,会不会着凉啊?他用已经湿掉的毛巾试图再擦干点,发现是徒劳无功。有毛发就是麻烦些,他连吹风机都没有,他又没有毛,洗完擦干也就完事了,根本用不上。
他随手将毛巾扔上挂衣架,对着少年湿漉漉的白发束手无策,没办法地叹了口气,后来想到拿上厕所用的卫生纸来擦,结果厕纸不耐擦拭,在少年头发上留下碎屑,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擦干点总比没擦干好。他擦着擦着,不禁想那发丝白得真干净,居然把卫生纸衬出明显的微黄。
少年沉沉睡着,就如那没有停止迹象的雨,好像相当疲倦,经历那一番胡乱折腾也没将他扰醒。他端详少年沉静端正、十足乖孩子模样的睡颜,突然觉得胸口塞了团棉花般难受。
在除去衣物时,他看到了少年手臂和膝上的瘀伤。
他想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搞的,他以为对方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可眼下情况这家伙似乎过得比他还糟,他就算跟人干了一天架也不会搞得这么惨。
他自认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大好人,可少年在雨中走到脱力的模样也让他看不下去——且他现在知道了对方是带着伤在淋雨的,他希望下次想找人打架时,能把造成这情况的家伙给打得满地找牙。
气归气,现在占据他心思的还是行军床上昏昏沉沉睡着的人,他不由得又掀起毛毯,想再仔细看看对方还有没有其他伤到的地方。
「比鲁斯大人,我带宵夜来给您了,这家的炒面很好吃喔。」他的老朋友突然闯进门,「哎呀,讨厌啦,比鲁斯大人,您在做什么?下次能锁好门吗?」维斯遮了眼睛,惊叫着退了出去。
比鲁斯像听到警笛的违规人士一样跳起来。 「你叫什么叫啦?大家都是男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真是的。」他虽惊慌,音量却刻意压低过,边说还边担忧地回头张望,幸好少年只微微动了动,没被吵醒。
维斯再度进门,见比鲁斯几乎光着身子,只围了块布;床上还躺着不省人事、只有毯子遮盖的人,情景是怎么看怎么怪异,但也放低了声音问:「您没在做什么奇怪的事吗?这种天气我以为您又随便睡在外面了呢。」
猫人没好气地说:「我们的衣服都淋湿了,没其他衣服穿而已啦,」他有些懊恼真的该多备几件替换衣物,他不久前才刚洗了另一件衣服,都还没干,又淋湿了这一件,这下就没得穿了。他瞥瞥纸箱,但又懒得把箱子里的冬衣拿来应急。 「要不维斯你先帮个忙去买两套回来吧?我以后再还你钱,或者用几顿宵夜抵?」
维斯不置可否,好奇问:「您的朋友?」
「算是吧,」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向他借过一些钱。」
「哎呀,」维斯恍然大悟,「所以您昨天才会大白天就喝得烂醉吗?我还以为比鲁斯大人您拐了人家等着勒索赎金呢,呵呵呵。」
猫人翻了个白眼。 「那时已经快晚上了啦,」他反驳,又后悔干嘛自己泄底,「不说这个了,你过来看看,」他掀起毯子一角,露出少年那遍布膝盖跟小腿前侧的恐怖紫黑色瘀青,「不知道跪了多久才会这样,什么时代了还流行家法伺候?手臂上也有挫伤。这家伙细皮嫩肉的,皮肤轻轻一按就会红,看起来也不像会犯什么大错的人,用得着这样罚吗?」
维斯把炒面放在一边的纸箱上,有些玩味他朋友此时的注意力,以往他带宵夜过来时,对方早火箭一样奔向食物了。他望向昏睡床上的人,打量那独特的白发和尖耳问:「这位是界家的人吗?」
「什么嘛,原来你认识?」
「界家的宅邸不就在几哩外吗?他也有界氏祖传的特征。」维斯斜了他一眼,纤长的手指抵着下颔思索:「嗯……界氏家族的话,我记得起家的老祖宗作风相当雷厉风行,对后辈的要求也非常严格,不过出身名门,这样与生俱来的重任也是很难避免的。」
「他家真这么有名?」
「当然了,是数一数二的大财阀呢。」
「既然是这么大的财阀能不能别这么小家子气,搞这种体罚?」
「也是为了家业设想吧,毕竟谁也不希望一手创立的王国败在子孙手里呀。」
比鲁斯纠结起眉毛。 「那听起来真是悲哀,好像被生下来就是为了继承家业,该由自己走出的路却一开始就被别人强制定好了。」这时猫人真的相信不论锦衣玉食或一盆如洗,都有各自的幸与不幸。
「原本是不至于如此才对,」维斯也暗自叹气,「但是因为几年前发生了一桩意外,那次事故一并带走了界氏家族当代主干与预定的继承人选,可谓是对由创始人一脉相承而来的嫡系本家的一记重创,因此有人怀疑并非单纯的意外,而是有人意图打击界家所下的毒手,却苦无找不到证据,那时界氏本家与分家间也闹得很僵——这在当时都是大新闻呢,比鲁斯大人。」
「我不像你是商社的秘书,对这些事没兴趣,」他突然瞪大眼睛,意识到少年的身世,「那、那他?」
「嗯,」维斯点点头,「这孩子恐怕就是本家这代里唯一幸存下来的血脉了,意外中丧生的全是他的至亲——所有的至亲:父母和哥哥们。家逢变故,突然变成唯一继承人,处境的确艰难。」
「原来是这样啊,」比鲁斯悠悠叹息,「年纪轻轻的,父母和手足全都不在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初见对方时,这孩子会露出那么悲伤的神情,「而且还要被老家伙虐待!」想到少年的伤比鲁斯真冒出火来,恨不得找那始作俑者出气。
维斯像看到什么有趣的画面一样愉悦,他微笑着说:「我去买衣服,顺便拿点跌打损伤的药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