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很快返回,带回物品的速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能在看不到的转角后偷偷变出任何他需要的东西。
维斯给他带来一件浅灰底色配图样的上衣:贫脊的地上长着棵枯树,枯枝上停伫着一只仰头凝望的黄色小鸟,偏童趣的画风看起来有点像小鸡;另一件白底上衣则呈现多彩一些的风貌:同样几笔勾勒了大地与树木,只不过这件的地上有绿草与繁花,树枝间也有点点绿意,那只黄色小鸟则飞舞在空中。
还有同样的亚麻休闲短裤,他穿了褐色的,另一件是米色。维斯很细心,还多带了免洗的贴身衣物。
这期间维斯拆开了药膏的包装。
「我来吧。」比鲁斯说着接过药物。可他粗手粗脚的,又很想快点让那碍眼可怕的瘀血消失,心一急,下手的力道不知不觉重了点。
「比鲁斯大人,不要揉它啊,轻轻抹上就好了,越揉越会出血。」
「啊,抱歉抱歉,」他歉疚说,连忙用轻点的方式继续为少年上药。但是不知道有些粗鲁的手法是不是真弄疼了少年,他动了动,突然睁开眼睛。
「你醒啦?」比鲁斯惊喜又愧疚,「先别动,我帮你上一下药,不好意思啊,可能有点痛,等下就好。」
他继续忙碌,辛恩见是两度帮助过自己的那只紫色猫人,很快便安下心,望向轻倚在墙边的高瘦男子。男子明明已相当高挑,却又梳了个高耸的发型,这让他看起来还比实际身高更修长一些,辛恩忍不住好奇地多打量一眼。
「他是维斯,」猫人说,头也没抬,却仿佛猜中他心思,「看起来很像模特儿吧?这家伙啊,都长这么高了还要把头发梳高,真不怕撞到门框,是吧?」
维斯对他点点头,好友的调侃似乎反而让他乐在其中,笑得如沐春风。
少年也礼貌地点头微笑,结果忍不住笑出来,比鲁斯与他心有灵犀的话真把他逗乐了。
比鲁斯擦完一边,换另一边时已较上手了,动作也俐落了些,很快就上好药。 「好了。」他说,边收拾起药瓶。没等他扶,少年已自己小心翼翼坐起身,见自己光着身子,虽讶异但并不惊慌。
「比鲁斯大人,您把人家原先的衣物放哪了?别搞得跟偷仙女衣服的猥亵男一样。」
「不就在那里吗?」比鲁斯拿起那件白底上衣套在少年身上,边用下巴指指地上那团酸菜一样皱巴巴、几乎与周遭的空罐、破烂和他自己同样潮湿的衣物融为一体的物品,不说真看不出那是贵族学校专属的名贵制服。 「维斯你再帮个忙,拿个袋子给他装吧。」他说,回头扫了眼穿好衣服的人,心想维斯那家伙虽然爱跟他斗嘴,但眼光真是不错,挑的衣服很衬少年纯净的气质,生机盎然的图样也给他添了些属于这年纪应有的朝气,稍减了他眉间的阴霾。他轻轻拉过少年的手,检查他手臂的挫伤。 「还好是皮肉伤,这几天尽量别动手,慢慢会好。」他再小心抹上药,总算大功告成。
裤子留给少年自己穿,他离开房间,顺便去公用的浴厕解个手。
两人返回时,少年看起来也放松了些,规矩地端坐在床边。一见到两人,他马上想起身。
「行了、行了,不用谢,」比鲁斯一眼看出他想做什么,抬手制止。他不想再看到那种镇重的大礼,怪别扭的,「我叫比鲁斯,他叫维斯,你称呼名字就好,我们没那么多规矩。」
维斯俏皮地对他眨了眨一只眼睛。
「您们好,」少年微微欠身,「我叫辛恩,今天真是谢谢您们了。」
「叫辛恩啊,还是学生,刚上高中吗?」少年点点头。 「那你很厉害,上的是T高吧,那间学校不只贵还又难考,不知道你家里人还有什么不满的?」比鲁斯拉开易开罐的拉环,把从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饮品递给他,「你头发还没干,来,先喝点姜茶吧,别着凉了。」
辛恩感激地接过,茶是温热的,光是捧在手里就让人心头一暖,但谈到学校还是让他难以避免地伤感起来:他上是上了,却还必须有学年榜首的目标,这「别人家的孩子」,也不好当。
维斯很有技巧地转移话题:「是呢,比鲁斯大人您连高校都没上过,自然不能比。我觉得你们挺有缘的,若不是碰上人家,您应该又像流浪汉一样睡在报纸堆里吧?」修长的男子说着又呵呵笑了起来,「但人家的年纪只有您的一半呢,比鲁斯大人,您可别欺负人家。」
猫人懒懒瞥了那损友一眼。 「我欺负他干嘛?能掉下金子吗?哦,对了,」比鲁斯拿起那盒炒面问他扛回来的小客人:「你饿不饿?在雨中走了那么久,应该饿了吧?」辛恩刚啜了口姜茶,一时愣愣地望着他,正想客气地摇头,猫人又说了:「没关系,我不饿,你帮个忙,帮我吃一半吧?」
维斯在一边掩嘴偷笑,似乎不想再打扰,借故说时间晚了便告辞。
比鲁斯坐在行军床尾端喝啤酒,边悄悄打量少年安静进食的模样。很乖,看得出名门教养出的风范,举止端庄得体、气度非凡——对方似乎完全忘记了他拿走的那些钱,到现在也没想跟他要回。这种对金钱的淡然是从小生活富裕特有的气质,但也并非恣意挥霍的轻蔑;可即使是如他这样的好孩子,也没获得命运的宽容。比鲁斯又瞥了眼那膝上的瘀血,依然让他有种难以忍受的不悦,他不知道对方能做出什么事需要受此对待,只知道他过得一定很不容易。
他的目光轻抚过那柔软还稍嫌稚嫩的侧脸,若不是见过对方穿的制服,那孩子看起来其实像国中生。他看得太专心了,对方冷不防转过头来,一双兔子般圆黑的眼睛与他一接。
比鲁斯转回他不知不觉转过去的头,心想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觉得脸上有些燥热感。
「比鲁斯大人……」少年细声说,将餐盒递给他。
「不吃啦?」少年只吃了四分之一,吃之前还把其余的部分先拨到一边,而且好像一次也没有碰到叉子。换作是他,才顾不得这种细节,他跟维斯也常常分着吃东西,都习惯了。
辛恩点点头。 「我已经吃饱了,真的谢谢您,还让您说那样的话……」
比鲁斯吃了一惊。 「啊,被发现啦,我说谎的技术应该不差才对呀?」他心里暗自埋怨都是维斯出卖了他。
「因为我想……如果您不饿,就不会买它才对。」他不知道炒面是维斯带来的,但也没说错,他是饿了,常常整天没吃什么正经东西就等着维斯下了班,顺道给他带吃的。
比鲁斯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对少年一本正经又歪打正着的说法感到有趣,他逐渐大笑起来。维斯观察入微,他说的没错,他们似乎挺有缘的。
见他毫不掩饰,笑得畅快自得,辛恩也放下矜持,露出灿笑。
看见他笑,比鲁斯失神了一瞬,他之前都没看他笑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像休眠的种子遇到了合适的条件,启动了生长机制,软化了坚硬的外壳,即将伸展出根茎,在这本该令人感到烦闷的潮湿雨夜。
他希望这孩子可以一直能这样笑着。
离家的鸟儿总是要归巢的,房门传来敲门声,开门见是那位白发老人。
屋外的楼梯有点陡,他送下楼,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他站在路边看着主仆两说了些话。
将小主人送上车后,吉比特走向比鲁斯,递给他一个装得鼓鼓的信封袋。吉比特一句话也没说,态度疏离矜持,但规矩地对他鞠了一躬。
比鲁斯狐疑地朝合不起来的袋口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叠白花花的大钞。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猫人两眼发直,钞票的数量多到他数都数不过来,他这辈子也没拿过这么多钱;不愧是大财阀的人,出手这么大方。
比鲁斯著迷在丰厚的报酬中时,吉比特已回到驾驶座。顶级房车的引擎声沉实悦耳,没有任何多余的杂音。透过被雨水打湿、沾了水珠晕开了灯光的后挡风玻璃,他看见少年依依不舍的留恋目光。辛恩个子瘦小,必须勉力抬头才能将视线越过椅背,望着那即将离开的街道,和那只奇异的紫色猫人。这次之后,他恐怕也没办法再像这样出来了。
今晚的经历就像个梦幻但易碎的泡泡,他总得回到现实。
比鲁斯呆呆站在原地,脑袋里盘旋着辛恩努力投来的目光,手里的钞票已变成微不足道的物件。他想那家伙,真的很孤单,他很想把他拥入怀中,悉心呵护。但车已经驶远了,像童话里魔法消失的一刻,可他不是王子,没法拿着信物找回失落的对方;也不是圣骑士,能手持宝剑、骑着骏马,从邪恶巫师手中夺回爱人。
他固执目送,直到看不见那辆车,行驶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还是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