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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子FV 更新时间:2024/12/1 21:04:01 字数:3251

霍桑·阿萨辛在睡梦中听闻一声叹息,沉重、悠长,像瓦砾沉入黄沙,一阵轰鸣后的余音。他睁眼,日光穿过胡杨林荫在他的眼角留下一道亮隙。时辰尚早,霍桑·阿萨辛站起身,看见不远处那道背影。陆危楼两手交后,挺拔的身躯纹丝不动,只有风牵动衣袍飞舞。他像一尊披着人类衣物的石像,霍桑·阿萨辛想,这让他想起那些在波斯俯首跪拜的信徒。陆危楼眼前是一片胡杨林,紧挨彼此的高大树木甚至能遮挡远方的山坡,但陆危楼依旧像是在眺望什么——东向偏南,那是波斯往中原唐王朝必经的商路。陆家祖先曾由此远行、定居波斯。陆危楼幼年时也走过那条商路,他曾跟随父亲前往中原行商。

那是一条漫长的旅途,只存在于他年少斑驳的记忆中。他记得丁零的驼铃声断断续续在耳边萦绕,偶尔有胡琴作伴,协奏着胡姬脚踝上的银铃,以及裙摆飘扬时,风沙的鸣响;他头顶是骄阳射下的烈焰,穿过兜帽在他眼底映射橘红色的远方,和那朦胧之景背后月牙样的清泉。陆危楼想他必然在记忆中遗忘了什么,比如瘫倒的驼队被风沙掩埋,迷失旅客沙哑无声的家谣,和豺狼口中淋淋血肉。这些现实在他过去的脑海里无迹可寻,即使是他,也更愿铭记纯粹美好的过去。而如今这才是陆危楼对沙漠的唯一印象:陆家再一踏上了那条旅途,作为久未归乡的商贾,作为这个家族的女儿,他的妹妹,此刻正走在那条路上,而不是像他一样,作为一个国家和宗教的叛徒,成为被黄沙隐藏行迹的逃亡者。

“你知道他们现在不会传消息过来。”阿萨辛走到陆危楼身边,陆危楼的肤色苍白,即使阳光下也少有血色,这让他中原人的血统变得有些难以推定。何况他还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阿萨辛很少看到哪个中原人如他这般,又或者陆危楼是独一无二的。在波斯即是如此,他和陆危楼都是,所以他们现在站在这里,抛下了一切。

但陆危楼无法真正抛下一切,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自己的家人。阿萨辛是家族的逆子,而陆危楼正让他的家族亡命。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陆危楼临分别前曾嘱咐道,“顺利或挫折,无须告知,忧虑只会徒添波澜,踏入中土,才是定数。”

阿萨辛记得陆家小姐流泪的模样,她再三强调,只要一踏上中原地界,必会写信告知。其实这段路途对她来讲并不会出现多少磨难,陆危楼的亲信都在暗中护卫,而她也不止是位平凡的商人儿女。

“我没有期盼什么,霍桑。”陆危楼侧头看向阿萨辛,被撞破了心事让他有一丝不悦,但又像早就习以为常,他嘴角上扬起并不明显的幅度,“我只是控制不住去担忧,毕竟她和我们不一样。”

阿萨辛也笑了,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曾经在波斯大地,他们是唯一的知己,如今正把性命托付给彼此。

“格兰朵大漠人烟稀少,从前离开波斯外出传教也不曾经过此地,好在这里并非是万里黄沙般荒芜。”昨日刚抵达这片胡杨林时,阿萨辛就已经四处观察了一番。不远处的河流将路隔断,河流中央是一片广阔的河心沙,即使隔着些许距离,也能望见对面植被茂密,“只要渡过这段河路,登上河心沙,也许就能见到住民。”

“这很难说。”陆危楼摇头,他跳上胡杨林中间高高耸起的巨石堆远眺,继续说道,“河心沙在河道正中,连接两岸四面的断层都有百米之高,寻常百姓不可能轻易翻越。况且河心沙中地势蜿蜒险峻,连安营扎寨都困难,更不可能有人居住。”

“你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吗?”

此时太阳仍在徐徐升起,光斑穿透阴翳,稍后将会笼罩整片胡杨林。

陆危楼没有说话,只是和阿萨辛对视,像在对待对方的解释。他们向来心有灵犀,阿萨辛笑着说道:“教中长辈曾经提过,思浑河的浅滩在潮水涨落中竖起山脉,耗费千年为自己搭建堡垒。但依旧不时流传着有人穿过思浑河甚至跨越格兰朵的传说,也许那并不只是人们一味的口口相传。”

此时,天光在破晓以后将更远处的沙漠轨迹照亮,阿萨辛脚下踏着的土地被光影分割,也令这张独属西域人的俊美脸庞半明半暗。寒日长老霍桑·阿萨辛在波斯祆教是神秘的珍宝,即便地位尊贵者也常常感叹他的难以捉摸,只有与之并称“日月双骄”的影月长老穆萨·哈贾尼能与他亲密无间——陆危楼叛教时执意抛弃这个不属于他血源深处的姓名。但在他心底,于阿萨辛,这两个名字又忽然失去了区分的意义,如同此刻陆危楼听出阿萨辛话语中的鼓励,无关乎他是谁,只是因为他们定下了一起前往中原的誓言。陆危楼跳下巨石,走到阿萨辛身边,思浑河的水是清澈的蔚蓝色,平静无波地流淌在河沙四周,“那就先渡河吧。”

他们二人的轻功自然卓绝,鞋尖点水,衣袍下摆在身后扬起水花。河心沙高壁近在眼前,陆危楼握住阿萨辛的手腕,衣袖间飞出绳索,钩住崖顶凸起的石岩,二人借力一跃而上,登上了河心沙高处。

河心沙地貌和胡杨林相近,沙土覆盖大面积的岩石,堆砌排布成高矮错杂的山坡,色彩明艳的花丛蔓延生长,“常言格兰朵大漠险象环生,一路走来,的确奇景无数。”阿萨辛俯身摘下白瓣红蕊的花枝,观察一番后皱眉,“是狼毒。”

“长在河心沙吗?”陆危楼半跪在花丛周围,“水中杂质堆积成洲,此处却狼毒盛长,只怕是天灾难避,不出几载又要覆之荒芜。”

日头绕过东方的胡杨树林悬照在河心沙上空,思浑河粼粼波光和沙丘融进同一片金黄。阿萨辛跳到河心沙最高的山顶眺望,刚到胡杨林便能望见的远处高山以更加清晰的模样映入眼前,那里是他们现阶段的目的地,也许格兰朵大漠的居民便群居于此。往东不远处,一片沙尘席卷,、像道躁动却又坚固的屏障,隔绝了阿萨辛的视线,阿萨辛跳下山丘,对陆危楼道:“你所说不假,我们正前不远处风沙席卷,径直走到那座山下恐会遭受波及,不如先向西绕远,你我跋涉数日,不宜此时直面磨难。”

“好。”陆危楼点头,他走到河心沙边缘,那里离河岸最近,陆危楼俯身去触碰脚边向外凸起的崖石,手往下移了移,向内侧摸索了一番。

“如何?”

“无事。”陆危楼站起身,他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胡杨林簇拥着崎岖蜿蜒的山道石丘。他隐约想起那里似乎有一片空旷的土地,杂草丛生,却没有树木生长,像是被破坏后又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年月,“也许这里没有传闻中那么隔绝人烟,但却历经变故。”

跨过思浑河,二人沿河向西而行,一路上白沙覆盖、寸草不生,与他们渡河前的景象大相径庭。思浑河好似神明划下的界线,隔绝了这片大地的复苏与衰亡。

风还是变大了许多,阿萨辛将兜帽拉低遮挡飞扬的沙尘。陆危楼进入祆教前常随长辈跨越沙漠、四处经商,日后游历传教时又惯于一人独往,引路之事的确比阿萨辛要熟练不少。阿萨辛走在陆危楼身后,视线紧跟陆危楼迈下的足迹。

他们的出逃悄无声息。

赶到波斯边界时,西边还有新月银白色的余辉。他们熟悉波斯的每一处土地——准确地说这些本就属于他们,于是两个人从最疏于防守的角落着手。

被火焚烧殆尽的废墟堆砌在那里,不曾有人破坏过它如今的模样。陆危楼和阿萨辛站在废墟的面前,他们从没想过来这里,在波斯的岁月是白驹过隙,即便心中满是疑虑和愁苦,他们不曾经历过世事悲伤——除去这里,藏着隐蔽在圣洁之外、六年前难以明示的阴霾。

“萧沙来过这里。”陆危楼走进破败的房间,伸手拂去烧毁的桌台上落下的灰烬,“阿尼兰达本应视为荣耀之物被我放在了这里,萧沙一直知道,但却没有违背我的想法,他猜想我们再也不会回来,所以才拿走了。”

“前代圣女的徽章应该和她的生命一同归于神明赐福的火光之中,在这里,它既不属于唯一的阿胡拉,也不属于可怜的阿尼兰达自己。”阿萨辛站在陆危楼身后,他是第一次走进这里。那次追查叛教圣女的行动,他没有丝毫的参与,“当时来找阿尼兰达和亵渎者的尸体,你不让我来,是觉得我会像现在这样反对你的做法吗?”

“我躲不过你的眼睛,霍桑。”陆危楼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架断裂的烛台,“这里如今只剩破败和虚无,但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这里曾经有恩怨和鲜血,在那个我们都陌生的夜晚,阿尼兰达选择将性命还予圣火,经由萧沙之手——这对他来说,并不只是单纯的任务。但在他也无从知晓的时候,阿尼兰达或许在这里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我从不知道你关注过阿尼兰达。”

“我没有。”陆危楼忽然叹气,阿萨辛很少听到陆危楼叹气,他甚至不记得陆危楼上次流露出这种沉闷的感情是多久之前,“在中土,将死者身份的象征留在她期盼的地方,是一种祝福,和神的指示无关,只是来源于人内心深处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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