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那时起就想要离开波斯了。”阿萨辛明白了陆危楼所想。
“我想得更多的是,如果我永远留在波斯,为琐罗亚斯德启示的国度祈祷终生,那当我生命将止之时,谁又来将我的寄托送去故乡?到那时,我究竟是波斯的穆萨·哈贾尼,还是中原的一个离乡客。”
“所以你选择了回中原。”
“我选择了信仰和故土,在波斯,我血脉里的东西永远不可能被接受,但在中原,我的信仰可以被传播。”
“即使前路无常。”
“即使前路无常,所以我和你一起,我们共同的执念可以在新的土地得到回答。”
陆危楼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他们面前是一条被人为铺砌的窄道,两边随意放置着不少石器瓦罐,被风沙侵蚀得破旧不堪,顺着那条路延伸的方向,似乎是要通往远处的高山。
二人沿路没走多远,发现前面竟然是逐渐攀升的山道,两侧竖立的山壁相对筑造起人类的聚落,错综复杂的山体纵横间巧妙地搭建了房屋砖瓦,“原来那座高山一直衔接至此,格兰朵果然不像外面口口相传的那般神秘。”
行至窄道尽头,被风沙遮掩的视野变得清晰,簇拥聚落的山体前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穿着破烂却包裹严实的宽大袍子,土黄色的皮肤上满是苦难磨砺所致的粗糙纹理。他站在聚落外低着头、不停地左右踱步,眼神中流露着毫不遮掩的急切和愤怒。他看见走来的陆危楼和阿萨辛,边打量着边蹙起了眉头,额前的横纹更加深邃。
“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吧。”他肯定地说道。
“没错。”陆危楼回答,“我们是外族的旅客,来这里寻求当地居民的帮助。”
“那恐怕你们只能依靠自己了。”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却不是针对他们,“这里的人愚昧又冷血,连人命都视若无睹。”
“你是什么人?”阿萨辛问道。
“我和你们不同,我和我的族人原来的家乡被外族攻占,逃出来的一部分人一路往南寻找容身之所。结果没想到这片看似荒无人烟的大漠里竟然有马匪独踞一方,我趁乱带着妹妹逃走,其余的人还在他们的关押之下。”说到一半,男人再次面露愤恨,“我见这里高山拔地,想到可能有人群居。哪知道他们如此排外,不仅不肯帮我救回族人,甚至不愿收留我的妹妹。”
“你的妹妹在哪里?”
男人迎上陆危楼投来的视线,同时带着犹豫审视着对方,半晌沉闷地答道:“被我安顿在不远处的岩石堆里面,她跟着我太危险了。”
“你不怕自己离开的时候,她遇到危险?”阿萨辛问这句话时,目光瞥向陆危楼。
“跟着我也许更危险,我会为她带来麻烦,但她偷偷藏着不会招惹这些。”
“你叫什么名字?”陆危楼打断了他们的话题。
“我叫哈里克,我的妹妹叫努尔。”随着哈里克疑惑的目光,陆危楼走到哈里克身边,他似乎是微笑了一下,:“你跟着霍桑去接应你的妹妹,然后前去救下其余的族人。”
哈里克有些惊讶,他转头看向陆危楼,风似乎较方才更大了一些,烈日仍高悬在他们头顶,风沙在金黄色的光芒里聚散,遮挡住陆危楼兜帽下的脸。阿萨辛走到哈里克的身边拉住对方的手臂,他的动作很温柔,“不必担心,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们不会冒险。”
“那你呢?”哈里克又冲陆危楼问道。
“继续向这里的居住者寻求帮助。”
哈里克觉得自己早已疲惫不堪,他走在阿萨辛前面,觉得每一个脚步都踏得很沉重,但他的精神仍能坚持许久。因为他如今要带着身后据说能拯救自己和所有人的陌生旅客去他妹妹的藏身之所,阿萨辛一路上都很沉默,此时却突然开口了。
“我叫霍桑·阿萨辛。”阿萨辛的声音平缓又温和,哈里克甚至觉得脸颊旁如刀割般肆虐的风沙都平静了许多,“我的同伴叫陆危楼。”
“你刚刚称他为穆萨。”哈里克停下脚步,看着阿萨辛和他肩并肩走到一起。他们打破了方才的冰点,选择用闲谈来忽视周围艰难的环境。
“那是他曾经的名字,”阿萨辛说着,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但是他不喜欢外人再提起,所以你可以当作没有听过。”
哈里克点了点头,他隐约感觉方才阿萨辛言语中似乎多了些之前没有的人情味,这让他回忆起了和陆危楼的对话,“他问起努尔……”哈里克试图想起他先前的困惑,“似乎在我说了努尔以后,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
“可能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阿萨辛停下脚步,哈里克撞在阿萨辛身旁,他想抬头看清阿萨辛时,对方却又往前走去,“他们现在相隔得或许并不远,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不能同行——穆萨将这视作一种保护的方法,你们的选择是一样的。”
“那你呢?”哈里克问道。
“我?”阿萨辛似乎没有想到哈里克会问他这个问题,哈里克觉得他正在思索,然后温和的声音再次打破沉默,“他们不需要我的保护,我要做的只有认清自己的踏足的道路。”
那座山很高,直入云霄,像是一根表面布满棱角的天柱独自屹立在广袤又荒凉的沙漠中。它的顶端融入浑浊的天幕,在黑夜被星辰簇拥,像是一点光源,向这片大地投射光辉。
陆危楼站在那条通向山脚的道路前端,两边的村落没有一点人烟的气息,他往前走去,靴子踏在沙土上,干瘪的树叶碎在脚底,像打破沉默的哨响。陆危楼看着四周因为声响打开的屋门,有人探出头,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陆危楼回望过去,用友善的声音说道:“你们就是这片大漠唯一的住民吗?”
“我们这里不接受外来人。”一个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拄着一根同主人一样颤颤巍巍的木棍,“不管你来自何处、为何而来,圣母明王的恩赐有限。”
老人最后一句话像是独自的呢喃,又好像是祈祷的咒文。
“什么?”陆危楼问道:“你们的信仰要求你们隔绝外来的一切吗?”
“这是圣母明王的庇佑。”老人又用和方才一般的语气说着。他四周那些本来沉默的居民也低下头,虔诚地念叨着什么。
“我明白了。”陆危楼神色平常,既没有发怒也没再追问,他将头微微扬起,在弯曲的道路尽头捕捉到了不寻常的注视:从他刚站在这里不久前就已经存在。陆危楼再次面向背对着来时方向的老者,“我会离开的,打扰了。”
陆危楼没有等待太久,他看见少年神色紧张地站在他面前,视线还因为担忧而游离,“不必担心,没有人跟着你过来。”陆危楼安抚道。
“你和之前的人是一起的吗?不久前才来求助的那个。”少年没有理会陆危楼的提醒,只是脸颊不自在地微红,他似乎不习惯同人交谈,“不对,”他自言自语道,“你和他不太一样。”
“陌生的朋友,你有什么能帮到我的吗?”陆危楼弯下腰,让他高大的身躯尽量和少年保持对平,语气像面对着同龄人。这让少年变得放松了不少,但他的眼神仍充满警惕,“如果你们不想葬身在不归之海,向西南方向走,那里有一片绿洲。”
“不归之海?”
”是东边这片沙漠的名字,很多人会迷失在它的幻影之中。”少年解释道。
“绿洲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少年似乎不再想回答陆危楼的问题,他的语气变得生硬不少,“我要回去了。”
“你们为何不定居在绿洲,这里似乎没有可供生存的水源……”
“圣母明王庇佑着这里,我们不会离开的。”
“这是神圣的期盼,还是已经实现的乐土?”
“我后悔帮助你了。”少年冷漠地说道,“我原以为你不会这么纠缠不休。”
“我只是不会白费力气。”陆危楼露出狡黠的神色,没有丝毫的歉意,“在你的长辈那里,我什么也得不到。”
“我要走了。”少年决定不再同陆危楼纠缠,他转头跑远了几步又忽然站定,转过身对陆危楼说道,“外来者的好奇会招致灾祸,以前并非没有与你一样的人。”
“我会记住你的忠告。”陆危楼欠身冲少年行礼,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窄道。陆危楼直起身,他抬头望向入云的高山。
(霍桑·阿萨辛在擦拭一对弯刀,刀身光华自刀柄向刀尖处流走,顺着霍桑·阿萨辛的动作,好似他手掌抚过之处便有光华溢出。
这是穆萨·哈贾尼的佩刀,是他在祆教职拜影月长老时所得,在波斯称刀中神器。其身似玉非金,却又削铁如泥,翡翠宝石点嵌内里,其中光华闪耀,用之愈久,愈是流溢,逐渐游走刀身上下。
这把刀没有名字,铸它之人没有为它留名,它如今的主人也没有。
穆萨·哈贾尼走进门,看见霍桑·阿萨辛坐在桌边,仔细地擦拭着这把无名之刀。
“怎么是这把?”
“熠辰芒不曾找见。”霍桑·阿萨辛回答穆萨·哈贾尼的问题,全部注意力仍集中在手里的两柄弯刀上。
穆萨·哈贾尼似乎有所疑惑,半晌才轻轻“哦”了一声。
“是我没有和你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