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饥饿和疾病缠绕。”阿萨辛坐在草席一头，开始观察女人的状态，“明明月份已大，腹部却不过如此大小。”
“我叫阿齐兹，我的妻子是海娜，如今他们母子俩都没有东西可吃。”阿齐兹的双手向内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又摊开，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供发泄了。
“为何会如此？”阿萨辛问道，“你说你是圣墓山住民，那山上既是排斥外人，又为何将你们夫妻逼至这个被他们忌讳颇深的地方。”
阿齐兹没有立即回答，他坐到阿萨辛对面，形如枯槁的手搭在了海娜的小腹上，眼神俨然属于一位慈父，“依圣母明王的启示，这孩子本不该诞生。”
“是你们一意孤行？”
“是我们二人的决定。”阿齐兹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
“即使最后有可能是三人殒命。”
“直到今天我们还没后悔。”
“你方才说，命运自己也能做出抉择。”
“但是……”阿齐兹低下头，手背擦了擦眼眶，好像有风吹动，让堆叠的干草彼此摩挲，“他还不曾看过自己的命，怎么能就此认命啊。”
（那是一封邻国的来信，以密信的名义被连夜送回至波斯教坛，交到影月长老穆萨·哈贾尼的手上。穆萨·哈贾尼收到信时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平静地收下，然后便投身于当天的繁忙事务之中，直至深夜。
他已经鲜少再回到过去的土地了。
穆萨·哈贾尼穿过一片棕榈树林，被茂密枝叶遮挡的月光从他的肩侧攀延到头顶。满月笼罩在穆萨 ·哈贾尼身上，倒映入泉水，他站在那里，像一团漆黑的影。
“近日月盈，方便使者日夜奔波，见信，共赏明月。”
那是信中的第一句话。
穆萨·哈贾尼在绿洲环绕的泉水边坐下。在他更为年少的时候，也常常会来此处。水中明月如梦如幻，像在憧憧火焰中凝聚而生。
他曾捧着从波斯商客手中交换来的祆教典籍和吟游诗文，直勾勾地盯着那轮明月。他似乎悟到了万物伊始，窥见“无尽的光明”。
当年的穆萨·哈贾尼长在世代商贾的中原本家，无法袒露自己的信仰。而如今在祆教总坛独属于影月长老的密室里，却也藏着一摞摞来自中原的藏书。
“霍桑与你，心境似有变化，吾有此忧虑，只盼早日相见相谈。”
除去那些凭他同寄信人的关系来讲过于苍白的问候和祝福，这封信的意义也不过在这一句话。
穆萨·哈贾尼瞧着信上的名字有些恍惚。他想起不久前的一天，他和霍桑·阿萨辛并肩站在祭坛背后的山丘上。对方指着面前无垠的沙漠，他的周围被烈日环绕出一轮金色的光辉，但兜帽下独属于波斯人的精致脸庞却被打下一层阴影。
“穆萨，你知道吗？”霍桑·阿萨辛说道。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面前有一座桥，你知道那是什么，我们都知道。
“那座桥前，是一道白光，我听见她来自未来某一日的呼唤，但我转过头，又看到身后那座桥上，是冷冽的刀锋。
“如果某一天舍弃了终我一生的善，便要去接受恶的讨伐，那所谓的第三境地，又在何方呢？
“穆萨，你曾说过，此身负志，便再难扬善终生，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走上哪一座桥？”
穆萨·哈贾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凝望霍桑·阿萨辛手指的方向，无法企及的视野外是可以抵达的远望。那时的穆萨·哈贾尼，一颗心都被它填满，他没有去细想霍桑·阿萨辛的问题，无论他的桥在哪里，他都不应该站在这片异国土地上等候。
所以他也未曾注意到，站在烈日下被分割着光与影的霍桑·阿萨辛，有那么一刻，试图向他剖露自己的内心。
他如今仍未察觉。）
阿萨辛走出草棚，看到陆危楼站在外面，对方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少年看到阿萨辛，又抬头瞅了瞅陆危楼，问道：“我可以说了吧。”
“你是谁？”阿萨辛问。
“我叫拉希木。”少年回答，“我和你的朋友有过一面之缘。”
“他住在圣墓山，这片绿洲就是从他口中得知的。”陆危楼解释说。
“我知道你们现在需要什么。”拉希木开门见山，“那对夫妇在你们这里，对吧。”
阿萨辛挑眉，回答道：“没错。”
“我可以告诉你们哪里可以找见你们需要的草药。”拉希木高仰着头，神态自若。
“在哪里？”
“也许你们应该看看，圣墓山的背面。”望着两人迷惑的神情，拉希木也逐渐流露出一丝发自少年心性的骄傲，“你们如果想来，最好就在今天夜里。”他似乎不愿久留，说罢便转身跑走了。
“或许我们应该把他留下来。”阿萨辛望着拉希木的背影提议。
陆危楼点点头，又仿佛若有所思。阿萨辛见他这样，接着问道：“你怎么了？”
“你知道吗？他之前在圣墓山下似乎很抗拒我去接触他们的一切。”
“什么意思？”
“他说，曾经也有人试图打听他们的秘密，但是下场似乎不是很好。”陆危楼和阿萨辛走到绿洲的水边，水面上浮现出二人的倒影，“但是他现在突然跑过来，让我们去所谓能够知道他们一部分秘密的地方。”
“这个孩子发现了你我的价值？”
“大概是没想到你能从一众马匪手下救出哈里克的族人吧。”陆危楼笑着说道。
“所以这个村子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对夫妇现在就在这片绿洲里面。”
“但是他们选择了放任他们自取灭亡。”
“如果拉希木没有发现这些价值的话，也许是放任所有人在这里灭亡。”
“不会的，因为那些回纥人在这里，他们或许不够强大到保护自己从马匪手中脱逃，但是他们有能够重建这片绿洲的能力。”
“或许吧。”
是夜，陆危楼和阿萨辛循着圣墓山的一侧山脚绕向它的后方，终于在似乎临近目的地的弯曲石路前，看见了依靠在胡杨树下的拉希木。
拉希木应该已经等了很久，歌朵兰大漠的夜晚风沙愈发肆虐，少年将缠绕在脖前的斗篷拉得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神采奕奕，似乎期待着二人的到来。
陆危楼和阿萨辛看在眼里却未明说，只是跟着拉希木绕过石路，在尽头窥见了圣墓山后面隐藏的全貌。
“这……”
陆危楼和阿萨辛望着眼前所见面面相觑，即便他们如这般周历各国、四处传教，也未曾见识过如此奇景——沙漠之中竖起高山已是妙不可言，而这高山背后竟是广阔至极的峡谷绿洲。
“如何？”望着二人惊讶之态，拉希木露出一丝得意，“如此你们还觉得我们需要那片临近马匪营地的绿洲吗？”
从惊讶中转醒，二人忍不住观察着这片峡谷绿洲的一切。四处山壁高耸，若非轻功卓绝，便只有他们来此的这一条窄路直下。比哈里克他们驻扎的绿洲更为辽阔的土地上是前者无法比拟的茂密植被与泉水池潭。他们注意到在峡谷的北边，有一排已经干瘪的葡萄藤架。
“你带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探查完峡谷的一切后，阿萨辛冲拉希木问道。
“你们想保住那对夫妻的命，只能靠往生涧的草药，但圣墓山上没有医生，但是……”拉希木一边说着，一边从斗篷里掏出一本札记。
“这是曾经流落到格兰朵大漠的一位郎中留下来的，你们也许能在里面找到为他们调配药品的方子。”
陆危楼接过札记，里面果真写满了有关这峡谷中奇花异草的信息。他将札记递给阿萨辛，又对拉希木说道：“根据札记里面描述的，这位郎中是从中原而来，所以他就是你之前在圣墓山下提到的，已经付出代价的人？”
“没错。”拉希木回答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