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陆危楼和阿萨辛清早就离开了绿洲,再一次来到圣墓山那条可以通向山顶的石路前。那块像指示标一样的巨石依旧立在它的入口,也许曾经有人想在上面刻下这片族群的名氏,却不知为何作罢。
同第一次一样,许多居民探出头或走出房子,在暗处凝视着他们一步步登上那条向上攀延的石路。这群人里面有拉希木,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在角落里默默看着。
“你们又来了。”苍老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陆危楼转过身冲老者行礼。对方和上次一般拄着拐杖,不同于其他人的惊恐和审视,他冷静又漠然地说道:“你应该知道,这里不会欢迎外来者。”
“知道,所以这次再来,大概不会听从您的劝阻。”陆危楼语气尊敬,但也咄咄逼人。他扫视着四周,围观的人似乎离开了一些,站在他身边的阿萨辛第一次来到这里,沉默地观察周围的一切。
“你们想要什么?”老者也没有被陆危楼的态度震慑,继续说道。
“想去你们这座山的山顶看看,如果没猜错,那里应该供奉着你们的神明。”
“大人也想信奉圣母明王吗?”
“十分好奇,但可惜我来自波斯。”陆危楼说道,“坚信光明之主阿胡拉引戒众生。”
“那大人为什么要去?”
“那山上应该不止有你们的供奉之物吧。”陆危楼反问。老人沉默片刻,说道:“还有圣母明王选定的指引者,也是我们的领袖。”
“我和友人一路辗转到格兰朵大漠,幸得山上居民的帮助,所以想去拜访一下本地的大人,顺带聊表谢意。”阿萨辛忽然接话。
“那请问两位的恩人是?”
“大人可还记得阿齐兹和海娜夫妇?”
陆危楼话音刚落,仿佛炸开了埋藏在地底深处的暗雷一般,周围立马响起了起此彼伏的低声议论,连在远处旁边的拉希木脸色都愈来愈差。
“你们离开吧。”老人依旧镇定。
“您应该知道,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我们。”
“但是即便你们上去,也只会无功而返。”
“不需要我们。”陆危楼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和阿萨辛擦肩而过。阿萨辛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他要去做什么!”人群中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喊,众人逐渐开始骚动起来,试探性地向前方围聚。眼看就要绕过老者站在阿萨辛面前,阿萨辛神色依旧,只是望向老者,态度诚恳,“您应该知道,如果他们做出冲动之举,我是不会手软的。”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看了阿萨辛一眼,转过身冲着人群抬起手。方才的骚动一瞬间归于沉寂,人们再一次沉默,惊恐地打量着阿萨辛。
“您是这山上的医者?”阿萨辛问道。
“没错。”老者承认,“看来你们真的救了那对夫妇。”
“那位妻子还怀有身孕,任何一个面见的普通人都会有恻隐之心。”
“你在这里只是为了堵住我们的阻拦吗?”老者的视线越过阿萨辛,他身后的陆危楼早就没有了踪影。
“当然不是。”阿萨辛欣然承认,“你们阻拦不了穆萨的脚步,我们二人不过在各司其职。”
“你在我这里问出任何东西,也改变不了你们想改变的。”老人闭眼,语气仍旧毫无破绽,“而你的朋友,如果他想要做什么,除非杀死哈里。”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这些了吧。”老人再一次看向阿萨辛,态度是绝对的肯定。
“自然。”
“青年总是怀揣着梦想,你们这种人在这片大漠早就不复存在。”老人沉沉地叹气,使得阿萨辛将注意力转移到对方身上,他能感受到对方似乎对他没有了刚才过分的疏离,“但是我也未尝没有见过。”
“格兰朵大漠在我的故乡传言里,是无比神秘的存在,传说中抵达这里的旅人最终都会迷失其中。”阿萨辛说道,:“但是同时,每一个曾经迷失在这里的人,无论他们最后是否永远留在了这片大漠,他们踏上这里一定有什么目的,促使人义无反顾。”阿萨辛顿了顿,“就像那位留给您札记的中原郎中一般。”
“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老人忽视了阿萨辛的最后一句话,脸上仍旧没有多余的神情。
“据说穿过格兰朵大漠可以避开商道抵达中原地界?”
“中原和波斯商交往来频繁,向来有不少浑水摸鱼之徒,从来没有人会选择为了逃过官家耳目而穿越格兰朵大漠。”
“我若是满足您的好奇心,那是否可以有所交换。”阿萨辛试探性地提问。
“我并没有多余的好奇心,而你们即便知道了再多,怕是也无能为力。”
“可惜我的朋友也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
“是吗?”老人抬起头望向遥不可及的山顶,“那今晚可能真的要有人再一次葬身于此了。”
(沙漠的天黑得很早,陆危楼等候疲惫的长辈全部入睡,才悄悄翻过宅院的高墙,一路警惕地来到不远处的湖水边。他果然在那里看到了霍桑·阿萨辛,对方坐在一块矮扁的石头上,抬头看着清晰得好似触手可及的星空。
“你真的能算出来?”听到陆危楼的声音,霍桑回过头,看到对方站在身后,笑着回答:“你不相信吗?”
“中原也有你们所谓的占星演算之术,但是一般说自己能算出具体天数事件的,我们都喜欢称他为神棍。”陆危楼打趣地说。
“其实是城里面得知了中原商旅今天归来的消息。”霍桑并没有因为陆危楼的话感到恼怒,平常地解释道。
“我随着父亲去了长安。”陆危楼坐到霍桑身边,开始和他讲起自己的经历,“我想把自己看到的一切代入进名为故土的含义里,但是似乎很难,因为中原的一切都和波斯相距甚远。我出生在波斯,虽然这里都是曾经的中原人,他们口中永远是道不尽的中土时光,然而那对于我来说仍旧难以想象。”
“你找不到归属的感觉吗?”
“嗯。”陆危楼点头,“父亲说因为我只是听他们枯燥的描述,而如今的我眼中恐怕也无法容纳景物之外更深层次的情感,但是要说毫无感觉,却又不太准确。”陆危楼说着,年幼的脸上浮现出同龄人少有的忧虑,“我觉得孤单。”
“为什么?”
“我站在父亲身边,似乎他们都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本就属于那片土地的一部分,但是我觉得自己渴望,却感受不到。”
“你可以把这里当作是家。”
“但这又是假的。”陆危楼说道,“别人会告诉你不能这么想。”
霍桑看着陆危楼认真的神色,半晌才同意似的点头。
他想起当初自己也曾因为什么向家中的长辈提出过请求,然后他记得对方的手掌温柔地抚过他的头顶,但是语气却是不容抗拒。
“你不能这么想,霍桑。”
霍桑回过神,发现陆危楼没再说话。他回想起自己和陆危楼的初遇,他骑着骆驼跟在一堆长辈身后。他们走进了中原商贾居住的绿洲,以他的身份本来不需要去接触这些,他那时便被认定会成为祆教的下一任长老,他可能会周游列国、四处传教。
中原商贾的机敏名声远扬,他只需要在一旁默默地观察。
然后他发现了站在对面的陆危楼,对方大概也接受着相类似的教育。但是陆危楼更加沉默,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过面前的霍桑一眼。
直到两边的对话结束,陆危楼都没有任何反应,一语不发地跟着中原商贾离开了。
直到后来霍桑才知道那时的陆危楼正在背诵着父亲命令他背诵的中土诗文,说这些事情时的陆危楼既没有表示出赞同也没有丝毫的不满,好像这些本就是他与生俱来要承担的东西。
陆危楼并非对于这些事情没有自己的主见,他只不过是不甚在意这些繁杂的知识,因为对他来说不过易如反掌。
他们都是在各自的环境里备受瞩目的天才,对于自己被施加的责任没有任何反抗的心思。
但是那些不过是曾经的想法。
如今看来,他们似乎都反抗过了,只是无能为力。
“以后我可能会经常来往于波斯和中原。”陆危楼继续说道,“虽然那是一条经久不衰的商道,但是却总有些萧瑟。”
“你有听过一句来自波斯的诗吗?”霍桑突然问对方。
“什么?”
清朗的少年声线回荡在寂静的湖边,霍桑说的是波斯语,那时的陆危楼无法完全听懂其中含义,但是他沉默地记住了那句话里的每一个音节。
似乎早就猜到对方不会继续追问,霍桑开始哼起一段来自波斯的古老曲调。
那是霍桑第一次在陆危楼面前唱歌,之后他们很久没再见到彼此。)
陆危楼站在山顶,这里比他想象中要平坦,顺着山路盘旋直达顶端,不知是积年累月的工程,还是本就得天独厚,他面前是一座古旧但巨大的庙宇,让这片在常人眼中难以实现的高山平地变得窄小许多。
陆危楼对自己眼前的景象流露出一丝失望,他走上前,手扶在门上,它被推开时发出沉闷的轰鸣。
里面早已破败不堪,陆危楼每迈一步,都能听见脚下传出木板松动的声响。他面前坐着一个身披白色长袍的男人,本该洁白的袍子铺上一层不均匀的灰。男人听到声音抬起头,他的面容十分憔悴,下吊的眼睛费力地上扬着,使他眼角的皱纹更加凸显,但是那双眼睛又很亮,冲陆危楼发出审视的光。
他身后本该是某些供人祭祀的神像——陆危楼想,但是后面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墙面上有斑驳的裂痕,陆危楼低下头,男人身后应该是一口棺材。
“你就是前几日来过圣墓山的年轻人?”男人的声音像一位垂暮的老者,却又尖细得好像这栋房子里游荡的魂灵。
“这里发生了什么?”陆危楼环视着满屋破败,问道。
“你不惊讶吗?”
“我早料到,这可笑的信仰背后会是一些污秽的东西。”
“可笑的信仰。”男人发出一声嗤笑,“你说得一点没错。”
“你就是这里的族长?”
“是的。”哈里站起身,扬起手让陆危楼看他空无一物的背后,“这里没有任何神明的保佑,只有我简单的操控。”
“这几年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登上山顶来揭开真相?”
“没有。”男人摇头,“大家都坚信圣母明王。”
“那你呢?”陆危楼仍旧谨慎地观察周围的一切,他相信哈里所说,也见识到了这座山下的人们的盲目和怯弱。
“我?”哈里又冷笑,他的态度令陆危楼感到一阵恼火,“我发现这很好用。”
“用来做什么?”
“和虚伪的神一起下地狱。”
“如果你是看不惯同族的愚昧和对神明产生怀疑,又为什么用恶化一切的手段?”
“年轻人。”哈里说道,“你用那颗渴望改变一切的炽热的心去想我,但是我曾经也不过是被神明束缚的可怜人,而你。”哈里又看向陆危楼,“你在这里扮演着那些传说中的救世真主。”
“所以,你现在可以向我揭露秘密了吗?”陆危楼脸色变得阴沉,但仍然没有动怒,他看向哈里背后的棺材,“比如你的身后是什么?”
“是我的女儿。”哈里回答得很干脆,“也是我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
“是吗?”陆危楼讽刺道,“这里所有人的性命都在你的掌控之下。”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等同于灭亡了。”哈里轻描淡写地解释,“你想知道的不过是我做一切的理由,然后大概我会被杀死。”
“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有些不甘。”哈里露出扭曲的笑容,“但是却突然产生了倾诉的欲望。”
陆危楼没再言语,他等着对方开口,然后他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阿萨辛走进来,身后跟着拉希木。
“啊,这样也好。”哈里嘿嘿笑道,他看向拉希木,眼神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者,“你是这么多年来,除你父亲之外,第一个走进这里的人。”
“穆萨。”阿萨辛走到陆危楼身边,拉希木被他护在身后,“他坚持要跟上来。”
“来得正好。”哈里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有些事情知道了未尝不是好事,既然我今天要死了,那以后,说不定这小子能如你所愿,改变这里的一切。”